郑仪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退休干部养老机构?
这个看似寻常、甚至带著点“发挥余热”、“关怀老同志”温暖色彩的机构名称,此刻听来,却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诡异!
四海集团在覆灭前,紧急向境外转移的巨额资金,经过重重偽装和复杂的金融迷宫,最终的接收方,竟然不是某个隱秘的私人帐户,不是某个离岸公司的金库,而是一家国內的、具有特定服务对象的养老机构?
这太反常了!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洗钱或资產转移路径!
正常的操作,应该是想尽办法將资金隱匿於海外,消失在监管视野之外。
而將资金转入国內一个半官方背景、必然受到更严格监管的养老机构帐户?
这无异於將烫手的山芋放回了聚光灯下!
除非
除非这个养老机构本身,就是整个链条中至关重要、且绝对可靠的一环!
它根本不怕监管,甚至可能监管就在它的掌控之中!
它能完美地消化这笔巨款,並能確保其“用途”合乎“规范”,无跡可寻!
郑仪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的深意。
这家养老机构,服务的对象是“退休干部”。
哪些退休干部?
能在四海集团即將倾覆的危急关头,让张四海不惜冒险,將最后的“救命钱”或者说“封口费”转入其关联帐户的退休干部,会是什么级別?什么背景?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经济犯罪的范畴!
这直指明州,乃至更高层面,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权力网络的核心!
张四海恐怕至死都以为,他是在向某个“老领导”缴纳最后的“保险金”,祈求庇护,或者换取对方对其家人的关照。
但他绝不会想到,这笔钱最终的流向,会被以这样一种“慈善”、“公益”的名义,洗白得乾乾净净,甚至可能成为某些人沽名钓誉、巩固地位的资本!
好手段!
好一个“退休干部养老机构”!
用夕阳红的温情面纱,遮掩权力寻租和利益输送的骯脏內核!
用服务老干部的公益之名,行吞噬民脂民膏的饕餮之实!
郑仪感到一阵强烈的噁心和愤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得如同结了冰。
“帐户名称?具体是哪家机构?隶属关係?负责人背景?资金进入后的具体动向?所有这些,我要最详细的情况!”
“机构全称是『明州市春暉老干部休养中心』,掛靠在市老乾局下面,但实际上是民办非企业单位,独立运营。目前的负责人叫赵庆龙,以前是市卫生局的一个副巡视员,退休后聘过来的。”
陈默语速极快,显然早已將信息烂熟於心。
“资金进入他们帐户后,显示用途是『定向捐赠及设施升级款』,很快就被分散划转到几家指定的医疗器械、康復设备供应商帐户,採购合同、发票一应俱全,帐面做得天衣无缝。”
“但我们核对过,那些供应商提供的设备型號、价格,远高於市场同类產品,而且其中两家供应商的法人,是这个赵庆龙的外甥和连襟。”
“还有,”
陈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我们秘密调阅了近三年进入这家养老院的退休干部名单和缴费记录发现发现其中有几位,缴费金额高得离谱,远超其正常退休金水平,而且缴费方式都是通过一些与四海集团有关联的企业帐户间接转入的”
郑仪只觉得一股血气直衝头顶!
养老机构!
高价採购!利益输送!
超常缴费!变相洗钱!
甚至可能是用这些昧下的钱,去“供养”、“笼络”那些退下来的、却依然有著巨大影响力的老干部!
形成一个封闭的、骯脏的利益循环体系!
这张网,织得何其严密!何其大胆!
这已经不单单是四海集团的余毒了!
这是寄生在明州肌体深处的一颗巨大毒瘤!是某些势力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的巢穴!
“春暉老干部休养中心”
郑仪在心里默念著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眼神冰冷得骇人。
“消息严格封锁!所有原始凭证立刻做多份备份,异地存放!参与调查的所有人,下达死命令,严禁对外泄露半个字!”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明白!所有资料已经按最高密级封存!参与人员都是反覆筛选过的绝对可靠同志,都签了保密承诺书!”
陈默立刻保证。
“继续秘密调查,但方向要变。
郑仪的思维飞速运转。
“不要再盯著资金流转了,对方既然敢这么走帐,帐面肯定已经做平了,很难抓到直接把柄。”
“重点查人!”
“查那个赵庆龙!查他的所有社会关係、家庭成员的资產情况!查那几家供应商的实际经营状况、真实成本!”
“最重要的是”
郑仪的声音森寒如铁。
“查清楚,近三年,尤其是四海出事前后,有哪些『老同志』入住、或者频繁出入这家『春暉老干部休养中心』!查清楚他们和四海集团,和市里某些在职领导,到底是什么关係!”
“我要知道,是谁,在享受这些带血的『春暉』!”
“是!秘书长!”
陈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感受到的巨大压力,微微发颤,但更多的是破获重大线索的兴奋。
“注意安全,隱蔽第一。有任何进展,还是这个渠道,直接向我匯报。”
郑仪最后叮嘱了一句,掛断了电话。
他握著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不远处的草坡上,秦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担忧地望向他。
郑怀瑾在她怀里动了动,咂咂嘴,依旧睡得香甜。
一边是岁月静好,妻儿绕膝的安稳。
一边是深不见底、凶险未卜的漩涡。
那条线,就在眼前。
揪下去,很可能牵出的是一张庞大到他无法想像的关係网,触及的是某些根深蒂固、能量惊人的既得利益集团。 必將引发一场远超四海集团覆灭的惊天地震!
其反弹和反扑,会何等猛烈?
他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他好不容易爭取到的邹侠的支持,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甚至他自身的安全,他好不容易才接来身边、渴望给予安寧的家人都可能被捲入其中,面临难以预料的风险。
他能感觉到,此刻自己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
进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涤盪污垢、真正重塑明州的天赐良机。
退一步,或许能维持眼下来之不易的平静,让城投集团顺利运转,让城市更新计划稳步推进,让自己和家人的小日子过得安稳滋润。
那条罪恶的线,似乎暂时並未直接威胁到他当前的布局。
他甚至可以用“证据不足”、“避免打草惊蛇”、“著眼长远”等理由,暂时將它压下,封存起来。
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现在就去碰那个马蜂窝,是不是太急了?太冒险了?
郑仪的眉头紧紧锁起,目光投向在妻子怀中酣睡的儿子。
小傢伙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暗流汹涌。
把他接到身边,不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安稳的成长环境吗?
如果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將这份安稳打破
郑仪的心,第一次產生了清晰的动摇和犹豫。
一种名为“畏惧”的情绪,出现在了他坚硬的心臟之中。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邹侠有时候会显得那么瞻前顾后,为什么很多干部明知道问题所在,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不是因为懒惰,不是因为愚蠢。
而是因为代价。
揭开盖子的代价,可能沉重到让人无法承受。
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有需要他庇护的家人,有追隨他、信任他的同事,有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明州
这个赌注,太大了。
阳光依旧明媚,郑仪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瀰漫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妻儿。
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
秦月看著他走过来,眼神里的担忧更浓了。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將已经睡实的儿子,轻轻放进旁边的婴儿车里盖好。
然后站起身,走到郑仪身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將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郑仪感受著妻子身体的温暖和依靠,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似乎稍稍平復了一些。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秦月的手背。
“没事。”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工作上的事,有点棘手。”
秦月抬起头,看著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处的挣扎,柔声道:
“要是太难就別太逼自己。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別太逼自己?
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是啊。
维持现状,似乎確实“挺好”。
城投集团步入正轨,与省交投的合作开局良好,张林听话,邹侠支持,马天祥暂时偃旗息鼓,刘卫东深藏不露
他可以沿著这条看似光明的路走下去,一步步积累政绩,巩固权力,甚至有望在不久的將来,更进一步。
妻子温柔,儿子可爱,家庭美满。
这几乎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局面。
可是
那条线呢?
那些通过“春暉老干部休养中心”洗白的、沾著民脂民膏的血钱呢?
那些可能正在安享晚年、却依然在幕后享受著特殊“供养”、甚至可能依然影响著明州局势的“老同志”呢?
四海集团倒了。
但滋养四海集团、並且可能继续滋养其他“四海”的土壤,真的剷除了吗?
如果不揪出这条线上的蚂蚱,不彻底斩断这根利益输送的链条,不明晰权力的边界,那么今天倒下一个四海,明天未必不会出现另一个“五海”、“六海”!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城市建设,民生改善,甚至包括城投集团的组建,都可能在某一天,再次被同样的黑暗侵蚀、裹挟,最终偏离初衷,甚至沦为他人牟利的工具!
到时候,他现在珍惜的“安稳”,他努力为明州百姓爭取的“未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在沙滩上建城堡,潮水一来,终將化为乌有!
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使命感,混合著对骯脏交易的极度厌恶,猛地衝垮了那片刻的犹豫和畏惧!
他不能退!
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正义和公道。
更是为了守住来之不易的成果!为了真正夯实明州发展的根基!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职责和良知!
也是为了给怀瑾,给所有明州的孩子,创造一个真正乾净、真正有希望的未来!
郑仪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他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语气平静,却带著一种不容动摇的力量。
“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看到了,知道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放心吧,我有分寸。”
他低头,看著妻子依旧担忧的眼睛,露出一丝让她安心的笑容。
“周末还没过完呢,別让这些事坏了兴致。走,陪怀瑾再玩会儿,等他醒了,该不高兴了。”
秦月看著他似乎瞬间恢復了常態,虽然心里的担忧並未完全散去,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丈夫已经做出了决定。
而她能做的,就是支持他,照顾好这个家,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郑仪推起婴儿车,秦月挽著他的手臂,一家人继续沿著湖边漫步。
阳光依旧温暖,风景依旧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