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明州市政府大楼的灯光大多熄灭,唯有顶层东侧代市长办公室的窗户,仍透出固执的光亮。
张林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菸灰缸里已经塞满了菸蒂,空气中瀰漫著浓重呛人的烟雾。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份关於全市固定资產投资进度的匯报材料,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几天,他感觉自己这个代市长,当得像个局外人。
郑仪那个政策调研组,搞得风生水起。
陈默像条嗅到血腥味的鯊鱼,带著一帮抽调的骨干,几乎把相关部门的档案室翻了个底朝天,约谈了不少人,动作之大,根本瞒不住人。
政法委胡之遥那边,“净网清源”的调门也越来越高,公安系统內部明显加强了针对经济犯罪和涉企案件的排查力度,虽然还没直接动四海,但那架势,分明是剑有所指。
就连一向滑不溜手的宣传部长李成栋,也像是打了鸡血,这几天日报、晚报连续发了多篇强调“公平正义”、“法治营商”的评论员文章,吹风的意图十分明显。
所有这些,都源於郑仪。
那个他原本以为是省委派来辅佐他、至少也是互相利用的“自己人”。
可现在呢?
郑仪似乎完全把他这个代市长晾在了一边!
除了必要的公务匯报,郑仪几乎没有主动找他沟通过任何关於调研组和后续行动的实质性內容。
所有的决策,所有的协调,郑仪都直接向邹侠匯报,或者利用秘书长的职权直接推动了。
他张林就像个透明的摆设!
这种被边缘化、被无视的感觉,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他难受,更让他恐慌。
郑仪想干什么?
他难道忘了在党校时的“约定”?
还是说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这个代市长放在眼里?
他真的有足够的底气,敢拋开自己单干?
无数的猜忌和不安,像毒蛇一样啃噬著张林的心。
他掐灭手中的菸头,又烦躁地点燃一支。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必须和郑仪谈一谈!
必须摸清郑仪的真实想法!
必须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个代市长,不是泥塑的菩萨!
他拿起內部电话,手指悬在按键上,犹豫了一下。
直接打过去?
以什么理由?
质问?还是示好?
都不太合適。
张林放下电话,烦躁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张林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去。
是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號码,但那串数字,他依稀有些印象。
是郑仪办公室的保密线路!
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林深吸一口气,平復了一下翻涌的情绪,走过去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餵?”
他的声音刻意保持平稳,甚至带著一丝疏离。
“张市长,还没休息?”
电话那头,传来郑仪平静温和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只是老朋友间的寻常问候。
“还有点文件要处理。秘书长不也没休息?”
张林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刚忙完。想起件事,想跟市长您聊聊,电话里不太方便。”
郑仪的语气依旧自然。
“您看方不方便?我现在过去您办公室?”
来我办公室?
张林眉头微皱。
郑仪主动上门?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他略一沉吟,说道:
“这么晚了,秘书长跑来跑去辛苦。要不我去你那儿?”
他潜意识里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谈,感觉那样会显得自己更被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郑仪在考量什么。
“也好。”
郑仪的声音传来。
“那我泡好茶等您”
“好,一会儿见。”
张林掛断电话,看著手机屏幕暗下去,眼神闪烁不定。
郑仪主动约见,而且同意他来定地点
这似乎是个积极的信號?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
郑仪这个人,心思太深,你永远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二十分钟后,张林的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市委家属院,停在了郑仪所住的一號楼楼下。
他让司机在车里等,自己独自上楼。
敲开门,郑仪已经等在门口,身上穿著居家的休閒服,脸上带著温和的笑意。
“市长,快请进。”
屋內以有著淡淡的茶香,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好了茶具,两杯清茶正冒著热气。
“秘书长这里倒是清静。”
张林打量了一下简洁而略显冷清的客厅,隨口说道。
“就我一个人,隨便凑合。”
郑仪笑了笑,引著张林在沙发上坐下。 没有过多的寒暄,郑仪將一杯茶推到张林面前,神色稍稍郑重了一些:
“市长,这么晚请您过来,是想跟您深入沟通一下近期的工作,特別是政策调研组和后续的一些安排。”
张林的心提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嗯,我也正想找时间跟秘书长聊聊。这几天,外面的动静可不小啊。”
他这话带著点试探,也带著点不易察觉的埋怨。
郑仪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味,点了点头,语气沉稳:
“是啊,时间紧,任务重,邹书记要求又高,只能加班加点。有些工作推进得急了点,程序上可能有些疏漏,没来得及及时向市长您详细匯报,是我的责任。”
他再次主动放低姿態,承认“疏漏”。
张林心里的那点不快,稍稍缓解了一些,但警惕並未放下。
“都是为了工作,秘书长不必介意。”
他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
“只是,四海在明州根深蒂固,牵一髮而动全身。动作太大,我怕”
“市长您的顾虑,我完全理解。”
郑仪接过话头,目光坦诚地看著张林:
“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有些事,我才没有在前期过多地打扰您,牵扯您的精力。”
张林微微一怔,没明白郑仪的意思。
不打扰我?为我好?
郑仪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带著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市长,您想想,您现在最关键的任务是什么?”
“是顺利去掉这个『代』字,是站稳脚跟,是打开局面。”
“而四海系这块招牌,在明州太扎眼了,和它牵扯太深,无论是经济上还是人事上,对您而言,都不是好事,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风险点。”
郑仪继续说道,语气冷静而清晰:
“省委为什么让我来?除了帮您稳住局面,更深一层的意思,恐怕也是要借著这次机会,彻底釐清明州政商关係中一些不清不楚、纠缠过深的遗留问题。”
“这些问题不解决,您就永远像是脚踩在淤泥里,每一步都可能被拖住,甚至可能被溅上一身泥点。”
“我现在做的,看似是在动四海,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引发了一些震盪。”
郑仪的目光变得深沉:
“但本质上,我是在为您『清雷』,是在帮您摆脱歷史包袱,轻装上阵!”
“政策调研组,把歷史旧帐、补偿標准这些敏感问题从根子上理清楚,制定出公平透明的新规则。以后,无论是谁再来明州投资,都必须按新规矩办事,谁也没办法再拿歷史遗留问题来说事,更没办法藉此来绑架政府、绑架您这位市长!”
“政法系统那边的行动,则是要依法清除那些试图破坏新规则、继续玩弄老手段的蠹虫和黑手。把这潭水彻底搅清,换一个朗朗乾坤!”
“等到风清气正、规则明晰的那一天,您再来主持大局,推动经济发展,招商引资,那才是真正的政绩,才是谁也抹杀不了、谁也无法质疑的硬成绩!”
“而在这个过程中,您相对超脱一些,减少直接介入,恰恰是对您最好的保护。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明枪暗箭,我来扛。所有的雷,我来趟。”
张林彻底愣住了。
他之前所有的猜忌、不安、埋怨在郑仪这番剖析面前,显得那么狭隘和短视!
原来郑仪绕开他,冷落他,竟然是为了保护他?
是为了替他这个深陷泥潭的市长“清雷”?
是为了让他將来能“轻装上阵”?
巨大的反转,让张林一时有些难以消化,怔怔地看著郑仪。
郑仪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给他消化的时间。
灯光下,郑仪的表情诚恳而坦然,看不出丝毫作偽的痕跡。
“秘书长你”
张林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乾。
“你真是这么想的?”
“市长。”
郑仪放下茶杯,目光直视著张林,语气无比郑重:
“我们在党校时就说过,要並肩战斗。我郑仪或许算不上什么君子,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绝不会食言。”
“我来明州,首要的任务,就是协助您站稳脚跟,打开局面。这一点,从未改变。”
“只是眼下的局势,需要我们採取更策略性的方式。我冲在前面,搅动风云,您稳坐中军,掌控大局。一明一暗,相辅相成。”
“等到尘埃落定,四海系留下的真空,需要新的、乾净的力量去填补,需要大项目、好项目去支撑明州的gdp和税收。那时候,才是您大展拳脚,真正收穫的时候。”
“而现在,您最需要做的,就是『稳』。稳住政府工作的大盘,稳住各方情绪,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適当表现出一些对『激进做法』的不同看法,这反而更能凸显您的稳重和顾全大局。”
郑仪连他后续如何表现、如何摘桃子都替他想好了!
张林看著郑仪,心中翻江倒海。
震惊,感慨,羞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因为一时衝动而质问他。
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心思縝密、魄力惊人、又真心为自己著想的“盟友”。
“郑秘书长”
张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用力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明白了!谢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全!”
他站起身,绕过茶几,走到郑仪面前,伸出手。
郑仪也站起身,与他重重一握。
“市长,我们目標一致,荣辱与共。”
张林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好!外面的事,你放心去做!政府这边,我给你稳住!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儘管开口!”
这一刻,两人之间的那层隔阂仿佛彻底消失,一种新的、更牢固的同盟关係在夜色中悄然达成。
又聊了一些细节后,张林告辞离开。
送走张林,郑仪关上门,脸上的诚恳和热血缓缓褪去,恢復了平日里的沉静。
他走到窗边,看著张林的车驶出家属院,消失在夜色中。
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
真话只说七分。
保护张林,让他顺利转正,確实是目標之一。
但更重要的,是借张林这块“招牌”,稳住政府系统,减少改革阻力。
同时,也是將张林更紧地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至於將来
且看各自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