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市委大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唯有顶层东侧政策调研组临时办公室的窗户,还固执地亮著。
偌大的会议室里,纸张堆积如山,白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政策条款和数据对比。
大部分抽调来的骨干已经下班,只剩下陈默和宋运辉还坐在会议桌的两端。
陈默面前摊开著几份刚整理出来的北河村征地补偿原始档案复印件,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
宋运辉则捧著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有些游离地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神態疲惫,带著一种与这间充满干劲的办公室格格不入的暮气。
“宋秘,你看这里。”
陈默忽然开口,声音因为熬夜而略显沙哑,却透著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用笔尖点著档案上一处不起眼的备註。
“北河村第一批征地,標准是每亩三万,签协议的是当时的村支书刘老栓。但你看这份同期邻村的补偿记录,条件类似,標准却是三万五。备註里写的是『特殊情况,经区领导特批』。”
陈默抬起头,眼中闪著锐利的光:
“这个『区领导』是谁?『特殊情况』又是什么?为什么单单北河村低了五千?这不合逻辑。我怀疑,这第一批的低標准,根本就是有人刻意压价,为了给后来四海集团介入时製造『提价』的空间,显得他们『慷慨』!”
宋运辉缓缓收回目光,落在那些发黄的纸页上,眼神复杂。
他当然知道陈默的怀疑很可能是对的。
这种操作手法,在过去的明州,並不鲜见。
他只是有些恍惚。
看著眼前这个年轻人,精力充沛,思维敏锐,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刀,充满了劈开一切阻碍的锐气和野心。
曾几何时,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状態。
“陈主任看得很细。”
宋运辉的声音有些乾涩,带著淡淡的感慨。
“当年的很多事,经不起细究。一笔糊涂帐。”
陈默似乎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线索的挖掘中。
“糊涂帐也要把它算清楚!”
陈默的语气斩钉截铁。
“秘书长给了我们尚方宝剑,就是要把这些歷史烂帐一笔笔釐清,把藏在里面的蛀虫一个个揪出来!”
他看向宋运辉,眼神灼灼:
“宋秘,您经验丰富,在明州年头长,人头熟。您觉得,从哪个方向突破最快?是直接约谈当年经手的老干部,还是先从外围资金流水查起?”
宋运辉看著陈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燃烧的斗志,心里不是滋味。
就在前几天,也有人这样问过他。
问他敢不敢去碰一碰那些硬骨头。
就在不久前,在这间办公室的楼上。
而他,犹豫了,退缩了。
他用家庭、用年龄、用安稳搪塞了过去。
他知道,那一刻,他在新任秘书长心中的价值,就已经打了折扣,甚至被归入了“不堪大用”的行列。
所以,此刻坐在这里,配合著、或者说辅助著眼前这个年轻人工作的,是他宋运辉,而不是他牵头。
秘书长选择了陈默。
选择了一把更锋利、更敢咬、也更听话的刀。
宋运辉端起凉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苦涩感顺著喉咙滑下,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嘆了口气,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约谈老干部,容易打草惊蛇,而且时过境迁,很多人要么退休,要么调离,要么不会说实话。”
宋运辉的声音恢復了平日里的平稳,带著老办公室干部特有的审慎。
“从资金流水查,是个方向,但四海系的帐,恐怕没那么容易让你查到核心。他们有的是办法把钱洗得乾乾净净。”
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
“那依您看”
“先从程序漏洞和文件矛盾入手。”
宋运辉放下茶杯,手指点著桌上的档案。
“任何违规操作,无论掩饰得多好,在正式的文件流转和审批程序上,都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跡。比如,该有的会议纪要缺失了,该联审的部门意见漏掉了,领导批示的笔跡或者时间对不上这些都是硬伤,抵赖不了的。”
“把这些程序上的硬伤一个一个钉死了,形成证据链。到时候,不需要他们承认,白纸黑字,就是铁证。”
薑还是老的辣。
陈默眼中闪过一抹佩服,立刻点头: “宋秘高见!就按您说的办!我明天就让他们重点梳理各个环节的程序合规性!”
看著陈默立刻採纳了自己的建议,並迅速转化为行动指令,宋运辉心中那点微妙的失落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至少,自己这点经验,还有用武之地。
他看著陈默重新埋首於文件堆中,那专注而充满侵略性的侧影,忍不住又嘆了口气。
“年轻真好。”
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默听。
“有衝劲,有魄力,敢想敢干。”
陈默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了宋运辉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位老秘书长为何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宋运辉笑了笑,笑容里带著几分自嘲和落寞: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没你这份胆色。”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秘书长是个干大事的人。跟紧他,好好干。前途无量。”
这话,像是嘱咐,又像是一种无奈的认输。
陈默愣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宋运辉情绪有些异常,但他此刻满腔都是建功立业的急切,无暇去细细品味一个失意老官僚的复杂心绪。
“谢谢宋秘指点。秘书长给了机会,我肯定拼命干,绝不会辜负期望!”
他的回答鏗鏘有力,带著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篤定。
宋运辉看著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个同样满怀理想、同样相信努力就有回报的自己。
如果时光倒流十年,面对秘书长那句“敢不敢衝锋陷阵”的询问,自己会怎么选?
大概也会像眼前的陈默一样,毫不犹豫回答“敢”吧?
可惜,没有如果。
十年的光阴,磨掉的不仅仅是稜角,还有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服务过两任秘书长。
第一任是个老好人,凡事和稀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大的本事就是揣摩邹书记的心思,然后把所有可能得罪人的事都推出去。
那几年,办公室像个高级传达室,他宋运辉也像个裱糊匠,整天忙著修补各种漏洞,掩盖各种问题,身心俱疲。
第二任更是不堪,是四海系一手捧上来的,办公室里几乎成了四海集团的半个办事处。
很多明显有问题的议题,在他那里都能畅通无阻。
自己稍有不从,便被边缘化,冷处理。那段时间,他活得憋屈又绝望,感觉自己多年的坚持像个笑话。
如今,终於来了一个不一样的秘书长。
有魄力,有手段,有背景,更有搅动风云的野心。
这原本应该是他宋运辉等待已久的机会。
一个能够跟著一位强力的领导,真正做点事情,甚至可能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
可是当机会真正摆在面前时,他却因为恐惧,因为顾虑,因为那点可笑的“安稳”,亲手把它推开了。
都说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是世间最无奈之事。
可自己,算得上英雄吗?
或许连英雄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在宦海沉浮中早早失去了锐气、选择了明哲保身的庸人罢了。
“不早了。”
宋运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声音疲惫。
“这些档案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明天再弄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陈默虽然精力旺盛,但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也好。宋秘您先回去休息吧,我把这点看完就走。”
宋运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步履略显沉重地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陈默已经再次埋下头,全心全意的再次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宋运辉轻轻带上门,將那幅充满希望和衝劲的画面关在门后。
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惨白,照著他独自拉长的、显得有些寂寥的背影。
他慢慢地走著,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迴响。
一声嘆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