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村的清晨，在一片从未有过的躁动中醒来。
往常这个时候，村支书孙大海早就背着手，叼着烟袋锅，在村头巷尾溜达，享受着村民们敬畏的目光，顺便指点一下江山。
可今天，孙大海家的大门紧闭，连条门缝都没露。
堂屋里，孙大海蹲在门坎上，脚下的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地上的烟灰积成了小山。他的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那张平时总是板着的老脸，此刻写满了焦虑、懊悔，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
孙晓芸的娘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时不时往窗外张望，语气里透着埋怨，“昨晚东子搞那么大阵仗，全村人都去吃席了，就咱家没去。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东子是大作家，是文曲星，连县里的吉普车都给他当脚力……”
“别说了！”孙大海烦躁地磕了磕烟袋锅，“我耳朵又不聋！”
他能不知道吗？
昨晚那一夜，他几乎没合眼。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是那一辆黑得发亮的凤凰牌自行车，那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纴机，还有县委王部长那紧握着李卫东手、一脸巴结的模样。
那是排面。
是整个红星村几十年来，从来没人见过的天大排面！
“你说……”孙大海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干涩，“东子那小子……现在眼界高了，能不能……能不能看不上咱家晓芸了？”
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昨天早上，他还在担心李卫东是个只会修破烂的穷光蛋，配不上他那要嫁进“干部家庭”的闺女。
可仅仅过了一天，攻守之势异也！
人家李卫东现在是什么人？
《人民文学》的重点作者！县官员都挂号的人物！省供销社嘉奖的技术能手！
这样的人，将来是要进省城，甚至进bj的！
而他家晓芸呢？虽然长得俊，可毕竟是个农村户口，是个没文化的村姑。
“应该……不能吧？”孙母的手也抖了一下，“晓芸跟东子从小一块长大，那感情……”
“感情顶个屁用！”孙大海猛地站起来，焦躁地在屋里转圈，“以前那是他没得选！现在他成龙了，身边围着的都是啥人？那是供销社的女干部！是县里的宣传干事！哪个不比咱闺女有文化？哪个不比咱闺女有见识？”
“而且……”孙大海想起自己之前那副“一万块也不换”的嘴脸，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而且我还把他给得罪狠了！万一他记仇……”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哎哟，这不是王媒婆吗？您怎么来了？”
“还有赵婶子？您这是……”
孙大海心里一“咯噔”，赶紧趴在门缝往外看。
只见不远处的李家老宅门口，此刻已经是人头攒动。好几个穿着喜庆、手里甩着手绢的老太太，正满脸堆笑地往李家院子里挤。
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
“坏了！”孙大海一拍大腿，脸都绿了，“这帮老娘们，闻着味儿就来了！”
……
李家小院。
李卫东正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笔，在一张信纸上写写画画。他在规划接下来的商业布局。
虽然手里有了钱，有了名声，但这毕竟是1978年。政策的红线碰不得。
要想把生意做大，做稳，就必须“挂靠”。
“东子啊！哎哟喂，大作家在忙着呢？”
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王媒婆扭着腰肢挤了进来，脸上笑得象朵花，“婶子给你道喜来了！”
“王婶？”李卫东放下笔，礼貌地站起身。
“东子啊，婶子也不跟你绕弯子。”王媒婆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院子里那辆凤凰车上扫了一圈，眼里的光更亮了，“我是受了城关公社刘书记家的委托来的！他家闺女，那是高中毕业，长得跟画儿似的，现在在县纺织厂当会计！那是正经的商品粮户口！”
“人家说了，只要你点头，彩礼什么的都好说！甚至还能帮你把户口转到城里去！”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都倒吸一口凉气。
城关公社书记的闺女？纺织厂会计？商品粮？
这条件，放在以前，李卫东连想都不敢想！
还没等李卫东说话，另一个赵婶子也不甘示弱地挤了上来：“东子！别听她的！纺织厂有啥好的？累得要死！我是受咱们公社卫生院院长委托来的！他家侄女，那是护士！白衣天使！配你这个大作家，那才叫才子佳人！”
一时间，李家小院仿佛变成了菜市场。
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媒婆，此刻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李卫东当场抢走。
这就是现实。
当你弱小时，世界对你冷若冰霜；当你强大时，整个世界都对你和颜悦色。
李卫东看着这一幕，心中波澜不惊。
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堂屋门口，脸色苍白、紧紧抓着衣角的母亲张兰，又看了一眼躲在门后、眼圈发红、显然已经听到了这一切的孙晓芸——她一大早就跑来帮张兰干活了。
李卫东笑了笑。
他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那个【气场压制（中级）】的技能瞬间发动，一种无形的威严散发开来。原本喧闹的院子，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各位婶子，大娘。”
李卫东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坚定。
“感谢各位的厚爱，也感谢各位领导看得起我李卫东。”
他走到堂屋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起了躲在门后的孙晓芸的手。
孙晓芸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去，却被李卫东紧紧握住。
“但是，我有对象了。”
李卫东把孙晓芸拉到了阳光下，拉到了所有人面前。
“晓芸，就是我李卫东认定的媳妇。”
“不管对方是书记的女儿，还是院长的侄女；不管是商品粮，还是城里户口。”
李卫东看着那些媒婆，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我李卫东眼里，她们加起来，也比不上晓芸的一根头发丝。”
“这辈子，我非她不娶。”
全场死寂。
王媒婆张大了嘴巴，赵婶子尴尬地搓着手。她们没想到，面对这么诱人的条件，李卫东竟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孙晓芸抬起头，看着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她的心里不再有徨恐，只有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
不远处的孙家门缝后。
孙大海靠在门框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的一身冷汗，终于干了。
“这小子……”孙大海抹了把脸，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得意的笑，虽然笑得有些难看，“算他有点良心！没当陈世美！”
“当家的，”孙母在一旁也是拍着胸口，“这下你放心了吧？东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态了，这事儿……稳了！”
“稳是稳了……”孙大海眼珠子一转，那股子小农式的精明劲儿又上来了，“但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咱们也不能太拿乔。不然真把他逼急了，那也是个麻烦。”
“那……”
“准备准备！”孙大海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把家里收拾干净点！把那两瓶好酒拿出来！等着吧，这两天，大红花轿就该上门了！”
……
打发走了媒婆，李家小院终于清静了下来。
李卫东安抚好了母亲和晓芸，便带着那个还没吃完的红烧肉罐头，再次钻进了柴房。
不一会儿，马科长那是辆吉普车又来了，不过这次没进村，而是停在了村后的小树林边。
李卫东上了车。
“马哥，手续的事，怎么样了？”李卫东开门见山。
马科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档，脸上带着邀功的笑容：“老弟，你交代的事，哥哥我还能不上心？这是县供销总社刚刚批下来的红头文档！”
李卫东接过文档，仔细看去。
文档头上写着一行大字：《关于成立平阳县供销联社家电维修技术服务站的批复》。
内容大致是：鉴于李卫东同志技术精湛，为响应国家勤俭节约、修旧利废的号召，更好地服务广大人民群众，特批准成立“便民家电维修服务站”。
性质：隶属于县供销联社的集体所有制下属网点。
负责人：李卫东（以技术入股，享受特殊技术津贴）。
经营范围：钟表、收音机、缝纴机等家用电器的维修与保养。
“好！”
李卫东合上文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有了这张纸，他在县城的生意，就是合法的！就是受保护的！
这就叫“挂靠”。
在这个个体经济尚未开放的年代，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商业护身符。
表面上，他是供销社的“临时工”或者“技术顾问”，维修站是公家的。
但实际上，李卫东和马科长私下达成了协议：维修站自负盈亏，每年向供销社交纳一笔固定的“管理费”，剩下的利润，以“奖金”和“劳务费”的名义，由李卫东全权分配！
“马哥，这次多亏你了。”李卫东收好文档，从兜里掏出两张“大团结”，塞进马科长的兜里。
“哎！老弟，你这是干什么！”马科长假意推辞。
“这是给嫂子买布做衣裳的。”李卫东按住他的手，“也是咱们‘维修站’的第一笔‘公关费’。以后，还得仰仗马哥在社里多照应。”
“哈哈！好说！好说！”马科长拍了拍口袋，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了，那个铺面我也给你看好了。就在百货大楼后面那条街，原先是个废品收购站的仓库，位置好，地方大，就是破了点。”
“破点没关系，咱们是修旧利废嘛，越破越显得咱们艰苦朴素。”李卫东笑道。
“行！那钥匙我给你拿来了。”马科长掏出一串钥匙，“你随时可以去收拾。”
李卫东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里。
有了这个据点，有了这个合法的身份，他的商业版图，终于可以迈出第一步了。
“对了，马哥。”李卫东象是想起了什么，“那个刘国福主任那边……”
“放心！”马科长压低声音，“刘主任那边我也打好招呼了。以后咱们维修站需要的零配件，或者是那些‘报废’的家电，他都会优先处理给咱们。当然，规矩照旧，该给的好处，一分不少。”
这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马科长提供保护伞和手续。
李卫东提供内核技术和销售（修复翻新）。
这就是1978年的商业逻辑——用权力的缝隙，撬动财富的大门。
“东子哥，”一直充当司机的铁柱忍不住回过头，“那咱们啥时候去提亲啊？俺娘都把新鞋给俺做好了，就等着去给您抬聘礼呢！”
李卫东看了一眼窗外。
天很蓝，阳光正好。
“不急。”李卫东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还没捂热的营业执照（批复文档），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等我把这个‘维修站’的牌子挂上去，把咱们的‘根据地’立起来。”
“到时候，我不光要带着三转一响去提亲。”
“我还要带着咱们红星村第一份‘正式工作’的招工名额，去堵孙大海的嘴！”
“我要让他知道，嫁给我，不仅仅是有钱，更是……光宗耀祖！”
铁柱听得热血沸腾，狠狠地点了点头，一脚油门，吉普车卷起一路烟尘，朝着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李卫东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深邃而坚定。
这一局，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