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百货大楼三楼，钟表柜台后的办公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老旧木柜散发出的陈腐气息。
虽然隔着一道玻璃柜台就是熙熙攘攘的顾客，但这小小的办公隔间里，气氛却显得有些紧绷。
叶自强手里捏着那块被李卫东修复得锃亮的海鸥表，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五遍。
他时而将表贴在耳边听那清脆的走针声，时而对着头顶的日光灯管查看着表蒙的通透度，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过。
作为省百货大楼钟表组的组长，叶自强自认这双眼睛还没看走眼过。
这表，虽然看着像新的，但他那股子职业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刚从仓库里拿出来的货。
有些细微的打磨痕迹，虽然处理得极尽完美，甚至比原厂的抛光还要细腻，但恰恰是这种“过分完美”，透露出一股人工雕琢的味道。
“表妹啊，”
叶自强终于放下了那块表，却没有还给李卫东，而是看向了一旁有些局促的叶婉清，语气里带着几分身为城里表哥的矜持和审视，“你这位朋友，手艺确实没得说。但这可是海鸥，市面上紧俏得很。他手里一下子能拿出十六只？”
他说着，目光终于转向了李卫东。
刚才那一瞬间的“老师傅”气场虽然让他心头一跳，但此刻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布褂子、面容虽然清秀却难掩乡土气息的年轻人，叶自强心里的那杆秤又有些摇摆了。
两千块的生意？
这在这个年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这小子，该不会是哪个贼窝里出来的销赃贩子吧？
“叶组长是在担心货源？”
李卫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并没有急着解释，而是从兜里掏出了一包刚才在楼下买的“大前门”，虽然不是什么好烟，但他递烟的动作却很稳，透着一股子从容。
叶自强顿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烟，别在耳朵上，没点。
“现在的政策，我想叶组长比我更清楚。”
李卫东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恰好能让三个人听见，却又不至于显得鬼祟，“这批货，来路绝对正规。我有县百货大楼刘主任亲笔签批的条子，还有盖了大红公章的手续。
原本是报废品，是我把它们变废为宝。这叫勤俭节约，叫为国家挽回损失。”
“报废品？”
叶自强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小李同志，你这话说得漂亮。
但咱们这是省城，讲究的是规矩。
报废品那就是废品，你把它修好了再当新表卖，这中间的差价……还有这质量……”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万一卖出去两天坏了，顾客找回来，砸的可是我们省百货大楼的招牌。这个责任，谁担？”
叶婉清在一旁听得有些急了，刚想开口帮腔，却被李卫东一个眼神止住了。
李卫东看着叶自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就叫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叶自强不是不想吃这批货，他是想压价，也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
海鸥表现在多紧俏？
柜台上常年断货，手里拿着票买不到表的人排着长队。
这批不需要票的“内部处理品”只要一上柜台，或者哪怕只是在内部流转一下，那就是暴利。
“质量问题，叶组长尽管放心。我既然敢拿来，就敢保修。”
李卫东淡淡地说道，“至于价格，我也没打算按新表卖。一百一十块一只，这个价格，叶组长转手哪怕只是加个十块二十块，甚至是用它来做点顺水人情，我想……应该不难吧？”
一百一十块。
叶自强的心跳微微加速了一下。市面上海鸥表要一百二，还得要票。
黑市上早就炒到一百五六了。
这一进一出，哪怕只是单纯的倒手，也是好几百块的利润。
更别说手里握着这批紧俏货，能换来多少隐形的人情资源。
他确实动心了。
但是，出于谨慎的本能和对眼前这个农村青年的不信任，他还是不想这么快松口。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叶沫子，正准备再拿捏一番，杀杀这小子的锐气。
就在这时，外面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经理那略显慌乱的声音。
“霍先生，您别急，别急！咱们这里有全省最好的修表师傅，肯定能给您想办法！”
“想办法？怎么想办法？刚才那两个所谓的‘老师傅’看了一眼就说要寄回原厂！我明天就要去京城见重要的领导，这块表是家父当年的信物，绝对不能出岔子！”
一个操着略带生硬普通话的中年男声显得格外焦躁。
叶自强手里的茶杯一抖，差点洒在裤子上。
他赶紧放下杯子，站起身来。
这声音他熟，是百货大楼的王经理，而那个被称为“霍先生”的，听这口音和称呼，莫非是……
还没等他想明白，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王经理满头大汗地陪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那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虽然神色焦急，但举手投足间那种长期处于上位者的气度和与这个时代内地人截然不同的穿着打扮，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爱国港商，霍先生。
这可是省里重点接待的外宾，是来考察投资的财神爷！
“叶组长！快！把你这里技术最好的师傅叫出来！”王经理一进门就火急火燎地喊道，“霍先生的表刚才不小心磕了一下，不走了！这可是大事！”
叶自强心里“咯噔”一下。
修表？他自己也就是个半吊子，平时换换电池、表带还行，真要动大手术，还得靠请来的那几位退休老师傅。
可听王经理的意思，刚才那些老师傅好象已经看过了？
“王经理，这……”
叶自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霍先生手里那块金灿灿的手表，“刚才楼下的刘师傅他们没修好？”
“要是修好了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王经理急得直跺脚，“刘师傅说这表结构太精密，国内没配件，不敢乱动，怕拆坏了。你这儿不是号称咱们大楼技术的把关口吗？你快看看！”
霍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将手里那块表递了过来：“这位同志，麻烦你帮帮忙。这块劳力士对我意义重大，只要能修好，价钱不是问题。”
劳力士。
听到这三个字，叶自强的头皮就发麻。
这玩意儿在省城也是稀罕物，一年也见不着几回。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只觉得手心里沉甸甸的。
金色的表壳在日光灯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表盘上的皇冠标志更是透着一股子贵气。
但他哪会修啊？
他装模作样地拿过放大镜看了看，只见秒针死死地停在六点钟方向，一动不动。
他试着轻轻晃了晃，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不象是零件掉了，倒象是……
“这……”
叶自强额头上冒汗了。他哪敢拆？这表要是坏在他手里，把他卖了也赔不起啊！
“怎么样？能修吗？”
霍先生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最后的希冀。
叶自强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把表轻轻放回桌上，干笑道：“霍先生，不是我不帮忙。
这劳力士确实太金贵，而且这还是防震防水的蚝式结构，要是没有专门的开盖工具，强行打开会把后盖刮花的。再加之……刚才刘师傅他们都说了没配件，我这也……”
他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霍先生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那种失望甚至有些掩饰不住的懊恼，让他原本挺拔的身姿都显得有些佝偻。
“算了。”
霍先生叹了口气，伸手就要拿回手表，“看来内地……确实还是条件有限。我还是回香港再想办法吧，只是明天的会面……”
王经理在一旁也是一脸尴尬，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可是涉及爱国港商的大事，一块表要是坏了心情，这投资要是黄了，他这经理也得吃挂落。
就在霍先生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块金表的时候，一只修长、干燥、甚至带着些许茧子的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那块表。
“慢着。”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这一片唉声叹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身上。
李卫东。
他坐在那里，神色平淡得就象是在看一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
他并没有因为对方是港商或者是经理就显得卑微，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笃定。
“你是谁？”
王经理皱眉，看着这个衣着朴素的青年，又看了看叶自强，“这是你这里的新学徒？”
叶自强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撇清关系：“不不不！王经理，他不……”
“我能不能看看？”
李卫东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目光直视着霍先生。他的眼神清澈、直接，没有丝毫的躲闪。
霍先生愣了一下。
他阅人无数，在商海浮沉多年，见过各色人等。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信任？或者说是好奇。
“你会修表？”霍先生迟疑地问道。
“略懂。”李卫东的回答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