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音落下的瞬间,李卫东感觉一股带着轻微麻意的温热感,毫无征兆地从脑子深处弥漫开。
眼前像被清水洗过一遍,顿时清淅无比。
他没来由地侧头看向对面土墙上糊着的旧报纸。
上面有一行硕大的标语——“农业学大寨”。
那字迹斑驳,纸面发黄卷边。
可就在这一瞥之下,那些字的笔画结构,每个角落的磨损缺角,甚至连纸边上裂开的纹路走向,全都象刀刻斧凿一样,无比精准、永久地烙印在了脑子里!
真的过目不忘!
这个念头像炸雷一样,在李卫东心里轰开。
狂喜几乎要冲昏头脑!
在这个信息封闭、获取知识无比艰难的年代,这个技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能如虎添翼!
课本上的知识翻一遍就滚瓜烂熟,如果能弄到点特殊的技术资料、政策文档,更是能一眼记死!
这能力,别说十斤白面,一百斤,一千斤都换不来!
关键是……
李卫东仔细回忆了一下脑子里,不仅是现在看到的东西和记忆可以过目不忘。
连重生前,前世的所有经历、细节,种种看过的书、小说、动画、电视、电影等等,全都清淅无比。
所有的细枝末节,那些早已经遗忘在脑海当中的细节记忆,全都一下涌现了出来,并且毫无阻碍的深深记忆了下来。
别的不说,就是从19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套试卷,到未来三年内,李卫东复读考过的所有卷子,每一道题的题目和答案,只要是他看过的,全都记了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甚至能清淅地记起,1978年全国卷的作文题目是《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
他还能记起,明年,1979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是将《哥白尼的“一个错误”》改写成一篇短文。
更不用说,他看过的那些小说,看过的那些电视,看过的那些超越现在时代的科学技术资料……
这些知识,在这个时代,就是无价之宝!
是通往未来最硬的敲门砖!
李卫东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但他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他承受着母亲那绝望到极点的目光,也是颇为无奈。
“你……你这个不孝子!”
张兰终于崩溃了,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你对得起我吗?
我……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不想争气的东西啊!”
她哭得十分伤心,仿佛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被雨水剿浇灭了。
李卫东却只能不住地安慰母亲道:
“妈,对不起。请您相信我。
我发誓,就算是不复读参加高考,我也一定会让您和妹妹过上好日子!
而这一切,并不需要靠卖掉外婆的遗物来实现!”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娇小的身影悄然离去。
孙晓芸本来是放心不下,想再回来看一眼。
却没想到,刚好听到了屋里母子二人的对话。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眼泪,却早已模糊了双眼。
她听到了李卫东那句决绝的“我不考了”。
也听到了那句坚定的“这镯子,我也不卖”。
在她看来,李卫东这不是没出息,不是自暴自弃。
这恰恰是他最深沉的担当!
他是不忍心!
不忍心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家,为了一个看似光明实则缈茫的前程,卖掉母亲视若生命的唯一念想!
他是不想再成为这个风雨飘摇家庭的沉重拖累!
所以,他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牺牲自己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来保全外婆留给母亲最后的精神寄托,并许下了一个在孙晓芸看来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卫东哥……”
孙晓芸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
她为他的牺牲感到撕心裂肺的心疼,更为他这份超越年龄的担当和责任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和酸楚。
“不行……不能这样……”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卫东哥不能就这么毁了!
他是读书的料子,他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在她眼中,除了那些城里来的知青,李卫东是整个红星村最有文化、读书最用功、也最有希望跳出农门的青年!她绝不允许他就此沉沦!
这个念头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象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和压抑哭泣声的破门,然后决然地转身,快步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孙晓芸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自家屋后。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堆放杂物和柴火的地窖入口。
地窖口盖着一块厚重的木板。
她费力地挪开木板,一股混合着泥土、霉味和烂菜帮子味道的凉气扑面而来。
她毫不尤豫地钻了进去!
地窖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入口处透进一点微弱的星光。
孙晓芸的心脏在黑暗中狂跳,每一次心跳声都仿佛在耳边炸响。
她摸索着,凭着记忆走到角落一堆干草垛旁。
她小心翼翼地扒开干草,手指在冰凉潮湿的泥地上摸索着。
终于,指尖触碰到了一块略有松动的土砖。
她用力将砖头抠出来,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凹坑。
她屏住呼吸,伸手进去,指尖触碰到一个用破油布包裹着的硬物。
是钥匙!
那把能打开父亲孙大海藏钱抽屉的钥匙!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但同时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决心。
她紧紧攥住钥匙,仿佛握着卫东哥未来的希望。
她将砖头草草放回原位掩盖好,然后迅速爬出地窖,盖好木板。
她象一道影子,贴着墙根溜到前院。
父母屋里的灯还亮着,能隐约听到父亲孙大海在炕上抽烟袋的叭嗒声和母亲王秀花的低声絮叨。
孙晓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蹑手蹑脚地溜到父母房间的窗户下,摒息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听到父亲似乎翻身躺下了,鼾声隐隐传来,母亲也似乎没了声息。
机会!
孙晓芸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堂屋门,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吓得她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她等了几秒,确认里面没有动静,才象猫一样溜了进去,直奔父母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旱烟味。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她看到父亲孙大海仰面躺在炕上,发出均匀的鼾声,母亲王秀花睡在里侧。
她目标明确,就是靠墙那个上了锁的、暗红色的老旧榆木柜子。
她颤斗着拿出钥匙,对准锁孔。
钥匙插入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
她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对准。
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这声音让她头皮发麻。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生怕发出一点多馀的声响。
抽屉里有些杂物,但最显眼的,是一个用牛皮筋扎起来的厚厚一沓钱!
大部分是零碎的毛票、块票,但最上面,赫然是好几张崭新挺括的“大团结”!
孙晓芸的呼吸粗重起来。
她伸出冰凉颤斗的手指,飞快地数出五张“大团结”——整整五十块钱!
这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
她毫不尤豫地将这五张钞票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挺纸张的触感。
她正要将抽屉关上……
“你在干什么?!”
一个低沉、压抑着狂怒、如同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孙晓芸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手中的钱差点掉在地上!
只见父亲孙大海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和她手里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钱!
他显然根本没有睡着,或者被开锁的声音惊醒了!
“爹……
我……”
孙晓芸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臭丫头!反了你了!”
孙大海一步上前,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一把抓住了孙晓芸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用力一拽!
“啊!”孙晓芸痛呼一声,头皮仿佛被撕裂,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拽得一个趔趄。
“家里煮的红薯粥,你一碗两碗的往李家那穷鬼窝里送,老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喂狗了!
现在倒好!
你胆子肥了!
敢偷老子的钱?!”
孙大海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唾沫星子喷了孙晓芸一脸。
“说!
是不是李卫东那个混帐王八羔子教唆你的?!
啊?!
是不是他给你灌了迷魂汤,让你来偷钱给他?!
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小畜生!
看老子不撕烂他的嘴!
打断他的腿!”
孙大海越说越气,眼中凶光毕露,松开女儿的辫子,就要往门外冲。
五十块钱啊!
那几乎是他攒了半辈子的积蓄!
是准备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的!
现在被女儿偷去给那个他早就看不顺眼的穷小子?
这简直是在挖他的心肝!
“爹!不要!!!”
眼看着父亲像暴怒的狮子一样要冲出去找李卫东算帐,孙晓芸彻底慌了!
她太了解父亲的脾气了,他说要撕烂嘴、打断腿,就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
以李卫东家现在的境况,根本承受不起父亲的怒火!
巨大的恐惧和对李卫东安危的担忧瞬间压倒了偷钱被抓的羞耻感。
孙晓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死死抱住了孙大海的一条腿,声音凄厉而绝望:
“爹!别去!求求你别去!
不关卫东哥的事!
是我!全都是我自己要做的!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放开!”孙大海用力想甩开她,但孙晓芸抱得死紧,像藤蔓一样缠着他。
“爹!
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
钱我还给你!
全都还给你!”孙晓芸哭喊着,将手里紧紧攥着的五十块钱拼命往父亲手里塞,“你别去找卫东哥!求你了爹!”
孙大海一把夺回钱,恶狠狠地数了一遍,确认一张不少,才稍稍平息了一点怒火,但看向女儿的眼神依旧冰冷刺骨:
“滚开!
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小畜生不可!
让他知道知道,癞蛤蟆别他妈想吃天鹅肉!
敢惦记我孙大海的女儿,还敢怂恿你偷钱?
活腻歪了!”
看到父亲依旧不依不饶。
一副不把李卫东打死打残不罢休的样子,孙晓芸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她知道,父亲对李卫东的偏见根深蒂固,根本不可能听解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孙大海再次要挣脱她冲出门的瞬间,孙晓芸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和决绝。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嘶吼着喊出了一句让孙大海瞬间僵在原地的话:
“爹!
你别去找他!
我……我答应你!
我嫁!
我嫁给赵老四!
只要你……只要你答应不找卫东哥麻烦,并且……把这五十块钱给他!
给他去复读!
我……我就认命!
我嫁!”
最后两个字——“我嫁!”,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气和希望,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她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微微颤斗的身体。
她认命了!
用自己的终身幸福,去换取父亲放过李卫东,去换取李卫东那缈茫的,她认为无比珍贵的前程。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最惨烈的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