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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样稿(1 / 1)

十二月初三,申时。

神京,东市。

雪后初晴,天光清冷如铁,街面湿滑,行人裹裘匆匆。檐角残雪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沫。

林不觉裹着青布斗篷,缓步走过“文渊书坊”门前。他本是来寻柳先生校订《钱法通考》残卷——江南私铸案虽结,但“龙纹新钱”背后的钱法漏洞仍未补全,需从典籍中寻其源流。

可脚步未至正门,目光却被后巷吸引。

一辆灰篷马车停在窄巷深处,车夫正卸下一箱靛蓝封皮的册子。那封皮质地特殊,非棉非麻,以桐油浸染,泛着幽光,边角压有暗纹水印。

——那封皮!

林不觉脚步一顿,心跳微滞。

正是七日前,丹阳驿站那行脚商所携之物!当时他只当是旧档转运,未加深究。如今再见,却如冷水浇背——此物不该现世!永通局三年前已裁撤,样稿尽数封存内府,民间绝无留存之理。

他未上前,只佯作驻足,仰头看檐下冰棱,眼角余光扫去:册子封底盖有一枚朱印,非户部官印,亦非翰林院藏章,而是一枚私章——“裕通鉴藏”

——“裕通”!

林不觉心头一震。

这名字,正是钱世漋供词中提及的“京商”!而“裕通”,正是已伏诛的户部尚书陈砚之生前所控商号之一,专营铜料、纸张、印墨,表面做文房生意,实为洗钱与伪钞中转。

“陈砚之已死,裕通却仍在运作……”林不觉眸光沉冷,“是余党接手了,且动作比预想更快。”

他悄然退后半步,隐入书坊侧墙阴影。不多时,一名青衫文士自后门出,指挥伙计将箱册搬入。此人面生,非翰林院学士,衣袖却绣有“崇仁”暗纹——那是勋贵别院仆从的标识。

林不觉尾随其后,步履无声。虽仅九品皮肉境,筋骨强健,踏雪无痕尚不能,但他刻意放轻脚步,借行人遮掩,始终未被察觉。

文士未回翰林院,亦未入国子监,而是拐入崇仁坊——此地多为勋贵别院,朱门深闭,车马稀少。其中一座宅邸,匾额无字,唯门环铸双鱼衔环,鱼目嵌青玉,幽光流转。

林不觉认得此宅。

“周秉……”林不觉低语。此人曾为陈砚之“白手套”,经手钱谷账目,最知“裕通”底细。若他接手样稿,必非偶然。

酉时,林宅。

炭火微红,姜汤氤氲。老周端碗入内,见林不觉立于窗前,身影如刀,低声道:“公子可是疑心周秉?”

“你认得他?”林不觉转身。

“认得。”老周将姜汤放下,压低嗓音,“老爷(林正言)查律武监旧案时,周秉是陈砚之最信重的账房。老爷死前半月,曾深夜归家,面色铁青,对我说:‘周秉账中有鬼,三笔铜料去向不明——一笔入工部,两笔入鬼市,皆无凭据。’”

林不觉心头一震。

——父亲竟也查过此人!且已逼近真相!

他下意识抚上怀中锦囊,泥塑残粉微温。武天书》,但他深知:夜巡司办案,靠的是律、是证、是逻辑,而非武力。武力只是保命之底牌,绝不可示人。

“周秉接手裕通,必为延续陈砚之未竟之事。”林不觉推断,“印伪钞,乱钱法,推新钱——幕后之人,仍在。陈砚之只是棋子,周秉亦是。”

戌时,夜巡司衙门。

值房内烛火摇曳,赵总管披着玄色常服,听罢林不觉所言,颔首:“周秉……我们盯他三月了。陈砚之倒台后,他表面闭门谢客,实则与玄鳞教、鬼市往来频繁。”

他取出一卷密报:“三日前,周秉密会玄鳞教‘丹使’,地点在慈恩寺后巷。教中传言,他们得了一套‘永通雕版’,可印真钞——水印、纤维、墨色,皆与官钞无异。”

“雕版?”林不觉瞳孔微缩。

“正是。”赵总管目光如铁,“陈砚之死前,将雕版藏于某处。如今,周秉找到了。样稿配雕版,伪钞可批量印制。户部刚报,南城钱庄街已出现新版宝钞,水印为‘单龙衔钱’——此乃永通局秘制,外人绝不可知。”

他递过一道密令:“你以内察司副佥事身份,查伪钞源头。周秉背后,恐有三清观影子。不可打草惊蛇。”

“三清观……”林不觉心头一凛。那是皇家道观,观主与景元帝亲近,专司“长生玄典”炼丹之事。钱法,恐非贪利,而是为炼丹耗资!

亥时,林不觉独坐书房。

案上摊开神京坊市图,他以朱砂笔圈出三处:

三条线,如蛛网交织,最终交汇于一点——鬼市。

而鬼市之中,有一人,他可试探。

此人虽涉江湖,却重信义。当年引他入鬼市,曾言:“我卖消息,不卖命。你若守信,我便守义。”若以“陈砚之旧账”为饵,或可撬其口。

更关键的是——父亲当年查案,也曾通过疤脸刘,得过“裕通铜料流向”线索。

林不觉起身,披上斗篷。

“老周,备马。去鬼市。”

老周迟疑:“公子,疤脸刘狡诈……且鬼市近日风声紧,渠卫已设暗哨。”

“无妨。”林不觉目光如律,“我非为逼供,只为问一句——

若答案是“无”手中雕版另有来源——

无论哪种,皆是破局之眼。

子时,鬼市。

雪又落了。

鬼市如常,灯笼昏黄,人影幢幢。药铺、古董、私铸、情报……百业杂陈,皆在律法之外。

疤脸刘的铺子仍在老位置,门楣悬一盏青鳞灯,灯油微腥。

林不觉推门而入,风铃轻响。

疤脸刘正擦拭铜秤,抬头见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林大人,升官了,还来这腌臜地?”

“有事相问。”林不觉直入主题,袖中滑出一锭银,“陈砚之死前半月,可曾托你藏过一物?”

疤脸刘笑容渐敛,目光如刀:“林大人,有些事,沾了就洗不掉。你父亲当年……就是问得太多。”

“我知。”林不觉声音低沉,“但他问对了。”

屋内静默良久。炭盆噼啪一声,火星溅起。

疤脸刘终于开口:“他托我藏过一只铁匣,说‘若我七日内未取,便烧了’。我等了十日,未见人。匣中无铜版,只有一卷账——记着‘裕通’三年铜料去向,末页有印:‘三清观供奉’。”

林不觉呼吸一滞。

——三清观!

果然有影子!

“账呢?”

“烧了。”疤脸刘摇头,“但内容……我记下了。因那账上,有我弟弟的名字——他死在桑水河,就因查这账。”

他盯着林不觉,眼中竟有悲悯:“你父亲没烧干净。陈砚之也没烧干净。现在,轮到你了。”

林不觉沉默片刻,将银锭推回:“谢了。”

转身出门,雪落满肩。

其毒未清。

以权蔽天。

斩其根蔓。

血染神京。

不肯回头的查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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