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问题不难,可该如何解决,杨既明却是犯了难。
他这刚收的学生,基础极扎实,涉猎也广泛。
科举一道,四书五经是基础,你却不能只念四书五经。
经史子集,诗词文章,都该有所涉猎才是,而比起寻常的农家子,邢崧学问显然深厚得多。
可是,这也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弊端。
他知道的多,但是都不精通!
而且,他最为不解的是,邢崧从何处学来如此之多,又如此之杂的东西?
不说寻常农家子,便是世家子弟,也并不能接触到这些。
杨既明忖度片刻,方道:“颂其诗,读其文,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所谓知人论世”,不仅可以用来学习先人的文章,对于理解当今之人的文章、从而了解其人亦是可行。想要了解一个人,从他的诗词文章、身世背景入手,虽不能尽知,亦可窥其大略。
可,我无法理解你的主张。”
杨既明挥了挥手,示意邢崧听他讲完,不解道:“若说是阿腴奉承,却也不对,可若说你已经理解认同,却也有失偏颇。你出身寻常却博览群书,见识独到;分明年纪轻轻,却有诸多老成之言。
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养成如此心性的?”
杨既明怀疑,邢崧早有师承,观其文章脉络,章法井然,绝非无师自通可以解释。
邢崧汗颜,杨先生果真洞若观火。
他前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与诗书相伴,自然博览群书。
至于见识独到、诸多老成之言。
只能说古人无法想象后世信息大爆炸的时代。
至于涉猎广泛,杂而不精,谁人不知,网络键盘侠个个才高八斗,什么都能讲上个一二三,但稍一深入,就麻爪了
但这个还真不能对杨先生讲。
哪怕杨既明是他的老师。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则在于只有天知地知,我一人知。
再多一人知道,这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邢崧皱起眉头,应道:“学生确实读过不少书,只是年纪尚幼,经历浅薄,不解其中真意。”
读书多,这是无法掩盖的,从他的文章之中便可见得。
他作文好用典故,旁征博引,文采非凡,这是无法掩盖的。
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少年腆一笑,不好意思道:“学生学的杂,各家言论看过不少,却无法厘清其中脉络,对学问掌握不足,只学了个皮毛。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也未曾亲历过农桑稼樯。”
杨既明点点头,如此,大概也能说得通了。
想来还是学生之前的老师,学问不足,方至于误人子弟!
若非如此,少年又怎会学得如此之杂,却又样样不精通?
好在,崧哥儿年纪尚幼,如今成了他杨既明的学生,他一定能好好教导!
杨先生踌躇满志。
邢崧见杨既明颔首,暗舒一口气,知此关已过。
老师太过敏锐,学问过于精深,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稍不留神就容易露出破绽来。
接着,邢崧又拿出准备好的一沓文章,奉给杨先生,道:“这是学生近日所作文章,还请先生指正。”
杨既明看着那厚厚的一沓,近三指厚的文章,扔在桌上都能响老大一声。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打雷了呢!
这得批改到什么时候?
杨先生迟疑道:“将你近一月的文章取来即可,我帮你批阅修改。”
这也太厚了些!
这孩子忒实诚,这是把近一年写的文章都带来了罢?
一天批改个两三篇文章,为他讲解之后,再出一道新题,让学生作一篇新文,也就差不多了。
正好每日钓鱼也无甚趣味,不如在家教程生。
何况还是邢崧这般聪慧的学生,教导起来更有成就感。
“这是学生近半月所作文章。”
邢崧将那厚厚的一沓文章放在桌上,腼典一笑道:“学生明日再将剩下的带过来。”
“不用了!”
杨既明连忙推辞道。
他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不是想当个批阅文章的胥吏。
“先看这些罢,日后我每日再给你布置新的功课,你完成那些就好了。”
老先生擦了一下头上突然冒出来的冷汗。
没想到刚收的学生还是个卷王。
若是杨策、杨简兄弟二人,有崧哥儿一分勤勉就好了。
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
杨先生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先去用饭罢,吃了饭,我再给你介绍一番今年的学政,说起来,他可是我的老相识了。”
说着,吩咐人带着邢崧去了饭厅,让长子杨策陪着邢崧二人用了饭。
哪怕他表现得再和蔼,可到底是三品大员,有他在,邢三叔公吃饭也不自在。
是以只让杨策作陪,既不失礼,也不会让邢老族长过于拘束。
待众人用完饭,杨既明过来,与邢三叔公商量道:“崧哥儿这孩子,我十分喜欢,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勉强也算是他的长辈,待过了院试,他便在我这里住下,念书也便宜。这几日就辛苦些,让他多跑几趟。”
杨先生这番布置合适又体贴,邢崧才拜入他门下,与杨家人都不熟悉,需要时间相处磨合。
是以现在先不住下,每日往返。
待过了院试,邢崧与杨家人也互相了解了,住在一起,相处也更亲厚些。
何况,他马上就要给邢崧介绍今年新点的学政,他每日回去,也能将消息分享给邢家的其他学子。
邢崧心下感动,朝三叔公点了点头。
邢老族长见状,满口答应下来,道:“那就麻烦大人了。”
“我待会儿还要给崧哥儿介绍今年的学政,不知老先生可否稍候?若是不得空,晚生派人送老先生回去?”
“不必多麻烦,这里离我七弟家不远,老朽去他家坐坐,晚些时候再来接崧哥儿。”
邢老族长忙道。
让他坐在这大宅院里喝茶,他也喝不惯,还麻烦人杨家的公子们陪着,不如去弟弟家等。
叮嘱侄孙道:“崧哥儿,你好生跟着先生念书,叔公晚点来接你。”
说完,不顾杨先生的挽留,去取了驴车离开。
杨既明便重新带着学生回了书房,小厮奉上清茗。
“今年南直隶的学政,点的是与为师同榜进士出身、泰安十四年的榜眼一李修远。我们当年一甲三人,就数他混得最差,在翰林院一坐就是十几年。”
杨既明说着,还有几分唏嘘,感慨道:“我们三人中,我与探花林如海同出身苏州,算是半个同乡,私交也最为亲近。可惜天不假年,林兄年纪轻轻就去了。”
听说林如海病重,他还特意派了两个儿子去扬州探望。
哪怕他们二人此行是为公干,却也替他去见了林兄最后一面。
若非林如海还有显赫的妻族,他说不定还会替林如海收养他的独女。
说起来,他妻子张夫人,一直想要个闺女,只是一连生了两个小子,再没有开怀。
日后若是有机会,还得叮嘱夫人,帮忙照看些林姑娘。
林如海?
邢崧眼神一闪,没想到他家先生与林如海还有这般渊源。
杨先生感慨只是一瞬,继续为邢崧介绍今年的学政李修远:“李修远最为耿直,平生最不喜阿腴奉承之人,偏爱质朴平实、言辞恳切的文章,是个苦行僧一般的人物。”
嗯?这是在点我吗?
邢崧无故躺枪,无辜地笑了笑。
反正没指名道姓说他,他就当没听到好了。
老师说学生几句,算不得什么。
不过,苦行僧一般的人物?
这评价,听着可不象什么好话啊。
果然,杨先生毫不留情地揭了老相识李学政的短:“李修远出身优渥,却是家道中落,是以年纪轻轻就养成了悭吝的毛病,是京中出了名的铁公鸡。一家五口住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家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仆。”
好歹是翰林,全家上下只有一个老仆?
邢崧还真没见过这般的人物。
不说见过,简直闻所未闻。
哪个京官家里不是仆从成群,安荣尊贵的?
即便翰林清贵,没什么灰色收入,也没有将日子过得这般清苦的。
果然是“苦行僧”一般的人物。
而杨既明没说的是,李家五口人,其中一个是李修远的妾室,名义上是妾室,却是李修远的夫人买来帮干活儿的。
既是李修远的妾,平日里还要干些粗活,一份工钱,打两份工。
可以说李家人十分精打细算了。
杨既明总结道:“崧哥儿,你文风华丽,恐为他所不喜。”
邢崧眨了眨眼,他确实更擅长文辞锦绣的文章,可距离院试还有些时日,未必不能改变文风。
“不知先生处可有李学政先前的文章,供学生学习?”
杨先生起身,自书架上抽出一本装订好的文集,递给邢崧,道:“都在这里了,能学到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显然是早有准备。
“你先看看李修远的先前的文章,从后往前看,后面的文章是他新作。”
杨既明翻到后面,指着一篇文章道:“这里有不少是市面上找不到的,尽量别传得太广。李修远于农学,颇有造诣。你先看着吧,晚点我再来考察你的学习进度,给你布置功课。”
说完,杨先生抱了邢崧那半月的文章去了内院的书房。
苦矣,学生过于勤勉,给他增加了多少工作量啊!
这么多文章,批阅修改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杨先生叹了一口气,取一支朱笔,从第一篇开始看。
而被先生留在书房看书的邢崧,大致翻阅了一番李学政的文集,对先生与李学政的关系有了认知。
若非密友,可拿不到如此之全的文集。
其中不少并不成篇,有的只有半篇,或者一两段简短的想法。
其中还有一篇文章,是李修远年轻时所作,前年有了新的看法见解,又增删了不少。
而这本文集中,前后两篇文章赫然在列。
至于杨既明所说,李修远于农学一科造诣颇深,他也是深有体会。
无他,李修远近几年的文章,不少都与此有关。
而这些消息,想必不会在学子之间流传。
科举一道,不仅是考察学子的学问,更考“信息”,选择哪本本经、如何备考、考官偏好、录取形式等,对寻常考生来说,实在是难以跨越的一道鸿沟。
邢崧心下暗叹,若非他拜入杨先生门下,如何得知学政如此隐秘的消息?
将杂乱的想法抛之脑后,少年专心阅读起手中文集。
先生特意叮嘱,让他别让文集流传太广,那这本文集就不好带出去了。
届时默写些出来,供邢岳几人阅读。
便是文章流传出去,也不能出自他手。
一整个下午,邢崧都坐在书桌前阅读这本文集,偶尔在纸上做些记录,每看半个时辰文章,便起身在书房内走动一番,不觉时光飞逝。
直到杨先生过来,拿起他写的笔记总结,道:“崧哥儿,邢老先生来接你了,你先回去罢,明日再来。”
邢崧方才抬头,转头看向窗外,金乌西沉,确实不早了。
“先生?”
杨先生板着一张脸,道:“先回去罢,明日我再校考你今日的收获。”
少年不解,先生怎地突然就变了脸色?
“好,我先回去了,先生明日见。
邢崧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将写好的笔记归整好,放在了桌角,用镇纸压好,向杨先生告辞。
“回去罢。”
将今日的功课纸递给邢崧,随手指了一个小厮带邢崧离开,杨先生仍旧阴着一张脸。
任谁批改了一整个下午的学生习作,都没个好脸色。
哪怕这学生确实不错,写的文章也比寻常的士子强上不少。
可这未免太多了些!
他之前怎么就想不开要收个学生呢!
这不是给自个儿找事儿嘛!
碰上个卷王学生,杨先生批阅文章,改到自闭。
而跟着三叔公回家的邢崧,自然不知道这些。
老叔公一边赶着毛驴,对侄孙道:“崧哥儿,你最近就住在你七叔公家,我跟他说好了,平时你去杨大人家也方便。”
“好。”
邢崧应道,又与三叔公说起今日所学:“上午先生为我简单讲解了一番《春秋》,使我对《春秋》有了更深的了解,下午阅读名家文集
三叔公虽听不懂,却也听得认真。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回送孩子去先生家念书呢,回来的路上,崧哥儿还与他介绍学的东西。
这对三叔公来说,实在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崧哥儿学问就是好,杨大人都夸呢!我方才去接你的时候,杨大人都说你基础扎实,懂的多!”
这般给他长脸,又与他亲近的晚辈,如何让他不多疼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