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耗银收几分?
苏州府全府都收三分,嘉禾县自然也不例外。
邢崧看向与老茶客同桌的中年人,他会怎么说?
那中年人满脸羡慕地看向老茶客,感慨万千:
“老哥,还是你们这儿好啊,我年轻的时候,可没遇上过这么好的府尊,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最多的一次,收过九分的火耗。等我老了,以后也来苏州养老。”
“还是老弟你有眼光,就是不知道到那时候,方知府走了,还有没有这么好的父母官。”
老茶客追忆道:“九分啊,确实很多,我们之前也收过九分,好在那年嘉禾县出了个争气的后生”
旁边坐着的客人看不过眼,反驳道:
“什么后生!人杨大人虽没你年纪大,却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茶馆掌柜也应和道:“那可不!就是有杨大人在,才能惩治那些贪官污吏的,老王头你可别仗着多吃了两年米,就对咱们苏州府的文曲星不敬!”
“这怎么能一样,杨大人虽是咱们苏州出来的,却没在咱们这儿当过官,方青天哪怕不是咱们本地人,可你们摸着良心想想,方大人为咱们做了多少好事?”
“方党”老茶客坚定地摇头,哪怕是同乡的杨侍郎,亦是不能动摇方大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说着,还问起了同桌的杨策:“小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策偷偷瞥了一眼老神在在坐着的老爹,见其仍旧设法与隔壁桌的少年搭话,半点不在意老茶客的话,胡乱点了点头,应道:
“老伯说的在理。”
顿了顿,又觉得哪怕他们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说自家亲爹比不上方知府也不太好,解释道:
“咱们大汉的避籍制度可是十分严厉的,官员不仅不能在自己所在的省任职,甚至不允许在邻近家乡的省份任职。杨大人是咱们苏州府人,别说是回苏州了,甚至不能在南直隶以及相邻的省份为官。”
“我的个乖乖儿,还有这种规定呢。”
老茶客瞪大了双眼,显然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儿,转头看向隔壁桌的邢崧,问道:
“小相公,为什么皇帝老爷要定下这样的规矩?老爷们回家乡为官不是更好?都是认识的乡邻亲友呢,管理起来也便宜不是?”
“为了防止官员结党,也是为了保障公平,避免官员在处理政务、审理案件时受人情干扰,徇私枉法,也能有效遏制官员利用职权为家族牟利。而且也不是所有官员都不允许在本籍任职,府学、县学的学官,通常是允许在本籍任职的。”
邢崧笑笑,见旁边的客人们都听得一脸懵,解释道:
“咱们打个比方,若是杨侍郎杨大人回了苏州当知府,杨家人与别人起了冲突,杨大人会帮谁?”
“那肯定是帮自家人啊!”
老茶客理所当然道。
茶馆内的客人虽未说话,却也是满脸认同之色。
一个是自家人,一个是外人,哪有偏帮外人的道理?
邢崧总结道:“这就是为官避籍的原因。”
众皆愕然,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本地出身的衙役还知道照顾自家人呢,若是县尊、知府,能为自家人谋取的利益更大。而他们都是普通人,家里也没有这等显赫的亲眷,若是为官不避籍,哪里还有他们普通人生存的馀地?
而邢崧没明说的是,为官避籍,乃是加强中央集权管理地方的重要手段。
而非简单的维持公平与效率。
杨策却低声嘀咕道:“才不会呢!这种事儿,肯定是谁有理听谁的,按照律法来判断的。”
邢崧离得近,显然也听到了杨策的话,只笑了笑,并未接话。
杨策涨红了脸,争辩道:“你又不认识杨大人,怎知他不会秉公处理?”
“我虽不认识杨大人,却也知道,并不是所有官员都是大公无私的,是人都会有私心。”
邢崧眯了眯眼,这人是否过于维护杨侍郎了?
他只是打个比方,这人却抓着杨侍郎公正严明的说法不放,这般回护,这二人定与杨家牵扯颇深,哪怕无人知晓二人身份,也不允许旁人诋毁杨侍郎。
虽确定未曾见过这对父子,但细看之下总觉得二人眉眼间透着几分熟悉。
邢崧自信,只要他见过的人,再见定能认出来。
可二人他确实没印象,那几分熟悉又是从何而来?
少年脑中飞快地闪过这辈子见过的人,还得是身份高的,很快便有了人选。
“小兄弟说的是,咱们也不认识什么杨侍郎、李侍郎的,哪里知道那些个大人物的想法?”
杨既明拦下要与邢崧争辩的杨策,打了个圆场:
“咱们不是说的方大人的故事,何必再攀扯他人?听故事就是了。”
“先生见笑,在下喜好听些奇闻轶事,并不拘泥于何人的故事,只要新鲜,编成话本卖得上价,听谁的故事不是一样的呢?”
大概猜到了几分这二人的身份,却也不能完全肯定,邢崧笑着试探道:
“听说出身嘉禾县的杨侍郎,可是泰安元年的状元郎,不过短短十馀年,便身居一部侍郎的高位,他曾经的经历想必更加传奇罢?”
“再如何传奇,不也是吃五谷长大的普通人?”
杨既明终于正眼看向这“挑衅”于他的少年人,想必一早就认出他了罢,若非这回明目张胆的试探,险些把他都给糊弄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子,倒是好胆量。
认出他也就罢了,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
想来那火耗、避籍之事,也是故意说与他听的吧。
杨既明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对面少年的身份,对今日发生的事儿都产生了怀疑。
面对邢崧时,也没了方才的好脸色,属于当朝三品大员的气势朝少年倾泻而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的邢崧。
“先生说笑了。”
邢崧独自面对三品大员的威仪,却是半点不慌,甚至还有闲情为其续上一杯茶水,笑道:
“在下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海函。”
“我看你这小子胆子可大得很!”
杨既明冷哼一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却也收敛了一身的气势。
该说不说,这小子确实挺对他的胃口。
这番交锋,让邢嵘等人看得一头雾水,不是听故事,怎的崧弟突然就开罪了这外敌来的商贾?
杨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家老爷也不是会与一写话本的书生置气之人,怎的就与这少年打起了机锋?偏偏他还没听懂。
老茶客年纪长些,虽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却也会看几分眉眼高低,这二人并不象是起了争执。
怎么说呢,倒有几分戏文里说的什么“惺惺相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