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十四年二月初七日,酉末。
嘉禾县县衙旁的考棚内灯火通明,当最后一名考生走出考场,衙役们关上龙门,将考棚内的王县尊与一众考官们关在了贡院内。
今天晚上和明日这一日多的时间,他们要批阅交上来的四百多份考卷,并排出名次。再于二月初九日,在县衙门口张贴出入围初复的考生名单,以及入围考生的墨卷。
“诸君,有劳了。”
张县尊坐在上首,朝众人略拱一拱手,翻开手边的第一份考卷,手提朱笔开始批阅。
见县尊已经开始批阅考卷,下首的考官们附和两句,纷纷坐下阅卷。
时间紧任务重,今晚多批阅一张考卷,明日就能少看一张。
翻开一份考卷,一眼看去明显不合格的放到一边;再细看看,八股文和试帖诗都写得还行的,保留放在另一边;字迹工整文章写得出色的,做好标记放在案上。
趁着今日才是县试的第一天,众考官们纷纷开卷。
批阅完一摞考卷,侍候在旁的衙役们就搬了新的过来。
就这样,批阅了一份又一份考卷,刚想歇息片刻,甫一抬头,就看到上首仿佛不知疲倦的主考官。
主考官都在阅卷,他们怎么能偷懒?
淦!
抓起桌上的茶碗一仰而尽,接着干!
这张试卷有茶渍,还晕了这么大一块墨,污损严重,罢黜!
这张考卷笔迹过于潦草,罢黜!
文章还行,试帖诗离题了,罢黜!
这一份文章还没写完,罢黜!
这份不错,字不错,文章还行,试帖诗倒是写得不错,留。
离题万里,罢黜!
这也不错,中规中矩,罢黜了这么多了,留着吧。
“咦?这笔字当真漂亮!”
王教谕随手拿出一份考卷翻开,卷面整洁,布白均匀,通篇字距、行距一致,整张考卷平和雍容,充满了法度森严的美感,哪怕不看其中内容,亦足以赏心悦目。
便是文章写得平常,就凭这一笔好字,也该留下。
王教谕暗中点头,再细看其中内容:
规圆矩方,器之准也;礼法道义,人之防也。故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为先。
夫规矩至拙也,而巧者不能废
“大善!此子当为案首!”
王教谕越看越喜,不由得拍案而起,拊掌大笑道。
安静的贡院内,王教谕这一番动作,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低头阅卷的一众考官们纷纷抬头,看向场上唯一站着焦点,这是看到了什么好文章,居然兴奋成这样?
上首的张县尊也不由得抬起了头,搁笔看向满面红光的王教谕。
“哈哈哈,县尊,您看看这份考卷,咱们嘉禾县这几十年来,此文当属县试第一!”
王教谕恍若未觉众同僚的目光,双手捧起案上的考卷,快步走向上首,奉给县尊:
“县尊请!”
张县令伸手接过,他也有些好奇,能得王教谕如此盛誉的文章出自何人之手。
要知道,若换了旁人,或许还可能是被人收买,假意吹捧某人的文章。
可这位王教谕,却是县学出了名的犟种,谁的面子都不给。
又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甚至还不到四十,还有机会往上走。是以哪怕县学内其他教谕讲学对他心有不忿,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他去。
王教谕可还年轻,谁能保证他日后不能高中,一跃成为他们高攀不起的存在?
“我先看看,引得王教谕如此称赞的是何等锦绣文章。”
张县尊展开考卷,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笔端方精严的馆阁体,这笔字当真不俗,俨然有大家风范。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就一书道宗师。
“原来是他。”
张维周失笑,今日巡视考场时,这一笔字可是给他留下了印象的。
他还记得,这考生的年纪还挺小。
“县尊大人认得此篇文章?”
在场的考官们皆伸长了脖子张望,奈何考卷在县尊手里,他们不好凑过去看。
其实他们更想问的是,县尊认得这位考生?
若非十分熟悉,怎么能一眼就认出他的字迹?
可张县尊不是嘉禾县人,甚至他原籍与嘉禾有千里之遥,在当地也无甚亲眷,又怎能一眼认出一位普通学子的字迹?
不,也不是普通学子。
众人谴责的目光看向王教谕:
怎么你这么浓眉大眼的家伙也跟着学坏了呢?
这是收了人多少好处,才愿意违背良知来吹捧他人,甚至还吹嘘说是嘉禾县几十年来的县试第一文。
也不害臊!
便是能收买王教谕又如何?
咱们县的县尊大人,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就在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这篇文章确实出彩,当为正场第一。”
众考官面面相觑,难道县里真有人连张县尊都能收买?嘉禾县除了杨家,可没有第二户人家家里有身居高位的京官。
可杨侍郎他爹上月过世,杨家子弟忙着在老爷子灵前充当孝子贤孙,没人参加县试。
既然不是杨家人参加县试,没有做此事的必要啊。
难不成考场上真出了一篇极好的文章,引得王犟驴和张县尊都赞不绝口?
张维周冷哼一声,他哪里看不出底下人的心思?
将考卷递给一旁的县丞,道:
“你们都看看吧,不出意外,这篇文章就是正场第一了。”
这篇文章不论是立意还是论证结构乃至文采,都是上等,便是在乡试考场上作出这篇文章,成绩都差不了,何况只是区区县试?
当然,乡试考试时不会出这般简单的题目就是了。
而这却并不影响这篇文章的优秀,加之那笔极出众的字,哪怕考卷才阅了一小半,谁人看不出此篇文章断层第一?
待他们亲眼见过,自然一清二楚。
毕竟,只有水平相差无几,才有资格说什么文无第一。
若是水平相差太多,没人会眼瞎到看不出差距。
张维周看也不看众人的神情,继续拿起下一份考卷开始批阅。刚看了一篇汪洋恣意的雄文,这些个稀疏平常,甚至文理不通的文本,压根引不起张县尊的兴致,一份接一份地往下翻。
在主考官张县尊的带头内卷下,贡院内的灯火燃了一夜,谁都没提出要回去歇息,就这么硬熬着将所有考生的试卷都批阅完。
张县尊批改完手上的最后一份考卷,随手放在留用的那一堆,将茶盏中已然冷掉的茶水灌进肚:
“再搬一摞来。”
见下首的教谕讲学们都努力支起眼睑看向他,道:
“时候不早,你们先回去歇着吧,天明了再来将剩下的批阅完。”
王教谕眼下乌黑,精神却不错,起身应道:“县尊大人,县试正场共四百五十六份考卷,已经全部批阅完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