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崧前世因着家学渊源,幼时也是学过一段时间毛笔字的。
后来学业繁重,也就放下了,多年不拿毛笔,自是生疏许多。
加之前世学的是行楷,如今科举却是要求考生以馆阁体作答。科举一道,一笔字乃是重中之重。
邢崧没钱买笔墨纸砚来练习,只得在山上寻了块合适的石头,每日以清水为墨练字。
虽说没有字帖,可自从穿越以后,记忆力却是比前世好了几倍不止,只需集中精力,前世看过的书、走过的路便能分毫不差地在脑海中浮现。学习新知识也比前世要快许多,便是再晦涩的文章,也只需一遍便能背诵。
少年身着臃肿不合身的棉衣,手里拿着根秃了一半的毛笔,定了定神,在脑中回忆前世明代沉度的《敬斋箴》。
沉度被誉为“馆阁体之祖”,曾被明成祖朱棣盛赞为“我朝王羲之”。《敬斋箴》乃是馆阁体的巅峰之作,是练习此书体的最佳模版。
邢崧前世曾在网上搜索过《敬斋箴》的高清字帖图片,许多年过去,本该早就忘了其中内容,可如今去回想,眼前却再次浮现了《敬斋箴》的字帖图片,曾经没注意到的一些细节也历历在目。
邢崧没急着动笔,仔细回忆了原帖,在脑中分析其笔法。
《敬斋箴》多采用露锋切笔入纸,形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小斜面,少数笔画藏锋圆起,行笔以中锋为主,力量均匀,线条饱满圆润,收笔更是讲究,横画收笔时向右下轻按,然后回锋,结尾圆润,撇画收笔渐提,出锋含蓄,捺画
少年倏地睁开眼,蘸水在青石板上书写了起来,每写完一个字便停顿一瞬,先在脑中分析这个字的结构章法,再提笔在石板上书写,写完再与原帖做对比,分析没写好的地方。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潜心以居,对越上帝。
”
哪怕写得极慢,邢崧却能感受到自己在快速进步,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哪怕手里拿着的是劣质的半秃毛笔,蘸的是清水在青石板上写字,也浑不在意。
旁边秦氏与岫烟的动静,听见了却也恍若未觉。
“太太有何事?”
岫烟平日里软和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漠然看向对面坐着的秦氏。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生身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
“没,没事。”
秦氏瑟缩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岫烟会突然发难,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站在八仙桌旁的邢崧,见他没反应,胆子又大了一点,指责岫烟道:“你怎么跟娘说话的!没规矩。”
又见兄妹二人都没说话,邢崧眼睛都没往她们这瞥一眼,底气更足了两分:
“你说你这丫头,一点都不会过日子!分明吃了席回来的,还要吃点心,这么好的点心,留着送礼多好。还有那些书,你说你干嘛不多抄一份给你秦柏哥哥,柏哥儿马上就要下场了,他中了秀才你也跟着沾光不是”
秦氏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仿佛看到了娘家侄子中秀才给她长脸,底气也越发足了起来。
秦氏洋洋得意,平日里总是佝偻着的背都挺直了两分,骄傲地抬起了头,起身将桌上放着的油纸包收了起来,指点江山道:“明儿初一不做客,咱们初二去你外祖家,把这点心带上,柏哥儿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点心呢!我记得今年族里还分了一匹棉布,正好给柏哥儿做一身衣裳,他在书院念书,没有新衣裳怎”
却在触及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时收了声。
“怎么不说了?”
少年背对烛光,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定定地看向她,秦氏突然就不敢往下说了。
可又觉得不能在儿女面前失了颜面,呐呐道:
“这,咱们去你外祖家总得带点东西。”
“你自个儿赚的钱,你想带什么都可以。”
邢崧收回目光,淡淡道:“若是你还当我们兄妹是你的儿女,以后就别再说这种话。”
若说邢忠是个酒蒙子、烂赌鬼,秦氏就是个扶弟魔,恨不得将一切都给搬到娘家给兄长侄子。秦家当年穷到靠卖女儿为生,如今才过了几年,小辈的秦柏都送到县里的书院念书去了。
其中秦氏贡献了多少,邢崧不知道,却也不会再计较。
可若是秦氏仍不悔改,邢崧也不会再轻易放过。
“崧哥儿,我是你娘啊”
“也可以不是。”
少年随口应了一句,低下头继续练字。
他虽有原身的记忆,却与邢忠夫妻没什么感情,便是原身,对这一双父母也是漠视居多。
只有被他承认的,才是他的亲人。邢崧看了一眼坐在炉火旁看书的小姑娘,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
似是被邢崧眼中的漠然吓到,秦氏气势一下就弱了下去,她想不明白,平日里疼爱的儿子,怎么就突然对她翻脸了。茫然无措地站在桌角看向对面的少年。
臃肿不合身的棉袄是族里给的旧衣,束发的发带也是旧衣服上拆下来的布条缝的,少年握着半秃毛笔的手上生了冻疮,却仍旧坚持一笔一划地写的认真,清水划过青石板,在石板上留下道道痕迹,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秦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般仔细打量儿子是什么时候。但是她记得上一回回娘家时,柏哥儿在书房念书,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细棉布长衫,案上摆着她看不懂的书,笔架上有各种笔,只写了单面就扔掉的纸张洁白无瑕
就这般,兄长还经常向她哭穷,说供养一个读书人有多不容易,每个月花费的银钱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那时候她在干什么?
她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兄长,说一定帮兄长供养柏哥儿念书。而答应给岫烟买的珠花,一直都没有买来。
也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有儿子,甚至他在邢家族学也念了两年书,却再没有继续读下去。
秦氏忽然有些不敢面对邢崧,又将目光转向坐在炉火旁,抱着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儿,她好象从未了解过她的一双儿女,岫烟是什么时候识字的呢?如今居然能看懂那么难懂的书籍?
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怔怔地看着炉火失神。
她活了三十岁了,却好象将一双儿女都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