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嘉禾县虽不如京畿繁华,却也是负山望湖,襟江带海。在江南一带,亦是十分富庶之地了。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不论贫富,各家主妇都忙着洽办年事,老少爷们开了宗祠,打扫、收拾供器,请主神县城内外,皆是忙忙碌碌。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满城已飘着蒸糕香气。嘉禾县人家多用松针蒸糕,揭开笼时青烟袅袅,糕面上竟印出松针纹路,谓之“松龄糕”。除夕祭祖时,松龄糕乃是嘉禾县人供案上必不可少的一道祭品。
出县城西七八里远,有一小山村,村中人大多姓邢,又叫邢家村。邢氏一族虽不甚富贵,在当地也算是望族了。
这日邢姓大族开祠堂祭祖,除了必备的三牲香烛,今年的松龄糕却是别出心裁,乃是用红枣、莲心、桂圆嵌成“福禄寿”字样,蒸熟后糕体晶莹,如琥珀一般。
邢氏族人按辈分排列,族长主祭,左昭右穆,男东女西,子弟分列左右。主祭者点燃香烛,向祖先牌位行叩拜礼,酹酒于地。而后由族中有举人功名、如今在县衙担任主簿的邢有为诵读祭文。
献供毕,俟族中辈分最长的邢三叔公捻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祈求祖先保佑家族新年顺遂,人丁兴旺。邢氏三房男女老少大几百人,将偌大的邢氏宗祠塞得满满当当。
一时礼毕,各人俱寻了自家爹妈,各自出来宗祠。
第一回参加这种古代士族祭祖典礼,邢崧心下装着事儿,便慢慢落在了后面。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建成不过三十馀载,还算新的邢氏宗祠。
供奉祖先神主(牌位)的寝堂一般不让人进去,此番祭祖,也只在享堂(正厅)进行,厅内正中央悬挂着“忠孝传家”的匾额,两边的柱子上刻有楹联。享堂两边设了大型木质屏风,左边刻了邢氏祖先当年自北方迁徙至嘉禾,然后定居嘉禾县小山村的路线图,右边则是邢氏一族的家训。
从正厅出来,宽敞的庭院两边种了松柏,西厢房堆放各样杂物,东厢房则是邢氏族学所在。
凡邢氏子弟,八岁起便都需在族学学习两年。
这条族训,还是邢崧过世的祖父牵头出资重建宗祠后加的,这两年念书所需笔墨之资,皆从族中祭田支出。
托了已故祖父的福,邢崧也在族学里念了两年书,不说学到多少东西,起码没做个睁眼瞎。
在邢崧的祖父进士及第之前,邢氏一族在嘉禾县虽算是殷实人家,却远算不上仕宦之族,因着供了几个读书人,勉强算是耕读之家。
直到三十多年前邢崧祖父邢有才中了进士,嘉禾邢氏一族才算是改换了门庭。邢有才也算是有几分运道,一介农家子,十几年的时间,累官至一府知府,而后病逝任上。
“可惜祖父算准了一切,没料到自个儿生了个败家子啊!”
邢崧看着庭院中打理得整齐的松柏,心下暗叹祖父走得太早。
一朝穿越,好容易成了官宦子弟,祖父官职不低,可惜来得太晚,靠山死得太早。他出生时,祖父都死了十多年了。只给他留了个喝酒赌钱样样在行的爹,还有个懦弱木纳的娘。
唯一受到祖父恩泽的,便只有前两年在族学念书两年了。
“崧哥儿!留步!我爷爷找你。”
少年随着人群穿过影壁,出来祠堂门口,便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转身认出来人乃是隔房堂兄,收敛了神色,笑道:
“十三兄,不知三叔公唤我何事?时候不早,我怕晚了夜路不好走。”
“崧哥儿放心便是,稍后我套车送你们回去,若是晚了,在我家住一晚也是便宜的。”
邢十三爽朗一笑,明白邢崧家还有婶子和堂妹在,晚了不好走路。可事关重大,族人们还有不少没走,他也不好大咧咧地囔出来,只得寻了个借口道:
“不眈误你多久,三叔公说你给的那方子极好,今年的松龄糕不说味道,单卖相就极好,咱们家祖宗肯定会喜欢的。”
看着十三堂兄咽口水的动作,邢崧但笑不语。
什么祖宗喜欢,怕是你小子喜欢吃吧!厨下做的时候不知偷吃了多少呢。
“有劳兄长帮忙告知我家太太和妹妹,让她们等我一块回去。”
“你放心吧,婶子和妹妹都跟我娘去我家了,我去套车,稍后送你们一程。”
邢崧也不推辞,作揖谢道:“那就多谢十三兄了。”
寒冬腊月的路不好走,既然邢十三套车相送,他也犯不着非要走那么大老远的路。
目送十三堂兄离去,邢崧摸了摸笼在袖中的几张纸,转身回了宗祠。
至于三叔公找他的原因,他心下亦是明镜一般。
前世邢崧是个标志的文科生,学的还是古典文学这类冷门专业,毕业后不愿继续深造,考公上岸方才避免了毕业即失业的尴尬。可不料刚过了公示期,还没上岗呢,一觉醒来就成了少年邢崧。
好消息是祖父官至四品知府,算是官宦人家,且给子孙留下了不菲的家业。
坏消息是爹是个吃喝嫖赌打老婆五毒俱全的败家子,早在邢崧出生之前家业就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如今邢家连住的房子都没有,一家三口赁了蟠香寺的屋子住,一住就是十多年。
其中一家三口,包括邢崧兄妹及其母秦氏。
喝酒赌钱的爹邢忠,整日里跟着狐朋狗友在县城高乐,压根不着家。
自一月前邢崧来此,了解了自身处境之后,心下便有了成算。
读书科举自是不必多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何况邢家这般没田没地,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的,全家老少靠着秦氏做些针线以及族中偶尔的接济过活。
若不通过读书科举晋身,还能怎么出头呢?至于种地或者经商,只在邢崧的脑中过了一遍,便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想要读书参加科举,束修、书籍、笔墨纸砚以及赶考途中所需各项开支,对如今的邢家来说乃是一笔天文数字。
而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