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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改革(1 / 1)

天高气朗,歙州大营冲天的操练喊杀之声,与军器监昼夜不息的锤锻巨响,却给这片江南的碧空,平添了三分肃杀,七分铁血。

当歙、饶二州被这股战爭的阴云笼罩时,百里之外的抚州,亦是喧囂鼎沸,未曾有过片刻的安寧。

只是,抚州的喧囂,无关乎开疆拓土的雄心,而源於一场更血腥、更令人齿冷的內部清洗。

不久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清君侧”,在天下人眼中,不过是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

危全讽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兵,最终却在那位年轻刺史刘靖鬼神莫测的手段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狼狈退回,沦为江南各路节帅茶余饭后的笑柄。

然而,当硝烟散尽,江西各方势力拨开迷雾,重新审视这盘棋局时,才惊骇地发现,危全讽这位看似最大的输家,实则攫取了仅次於刘靖的巨大利益。

他用一场恰到好处的“惨败”,完成了自己想做却一直没有名目去做的事情。

彭玕叔侄,其麾下两万精锐在吴凤岭一役中灰飞烟灭,埋骨青山。

经此一役,彭氏根基尽毁,势力一落千丈,如今只能龟缩在袁、吉二州的老巢之內,惶惶不可终日。

镇南军节度使钟匡时,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不仅丟了物阜民丰的饶州,麾下重新募集的镇南军也在那场惨烈的守城战中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战后虽勉强收拢残部,可军心士气早已不復当年之威,只能勉力维持著洪州府城豫章郡周边那点可怜的体面。

反倒是那个主动挑起战事,又狼狈退兵的危全讽,在退回抚州之后,终於向世人展现出了他身为“江左五虎”之首的真正面目。

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

那份隱忍与毒辣,让所有轻视他的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退回抚州帅帐的第一件事,並非安抚士卒,亦非犒赏三军。

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当著麾下所有偏將校尉之面,以“妖言惑眾,动摇军心,致使大军惨败”为由,声泪俱下地痛斥其胞弟危仔倡。

他言辞恳切,情真意切,仿佛战败之责全在危仔倡一人。

隨即,他不给危仔倡任何辩解的机会,以兄长之名,以家族大义为压,强行收缴了危仔倡的兵符与將印,將那两万多刚刚从战场上逃回、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將,尽数收归己用。

危仔倡,这位曾经与兄长齐名,同样位列“江左五虎”的悍將,在兄长的眼泪与咆哮声中,一夜之间,从一方统帅沦为了兄长帐下的一个有名无实的閒人。

他怔怔地看著兄长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明白,从今往后,他不过是兄长圈养起来的一面旗帜,一个用以安抚旧部的活招牌罢了。

紧接著,危全讽更是展现出惊人的手腕,他以“痛定思痛,统一调度,共御外敌”的名义,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將,率领刚刚收编的军队,浩浩荡荡地进驻了胞弟危仔倡原本的治下——信州。

美其名曰“代为守护”,实则已是鳩占鹊巢。

短短半月之內,信州上下,风云变色。

从辅佐州事的別驾、长史,到掌管各曹的参军、主簿,所有危仔倡过往安插的心腹旧部,或被一纸文书罢黜还乡,或在归家途中遭遇“山匪”被离奇暗杀,或被寻了个贪赃枉法的由头投入大牢,秋后问斩。

一个个只听命於危全讽一人的官吏,带著得意的微笑,走马上任。

一统江西的夙愿虽被刘靖中道截断,可危全讽却藉此机会,兵不血刃地平白多了一州之地和两万大军,其实力不减反增。

至此,他已然成为江西境內,唯一还能与坐拥歙、饶二州的刘靖分庭抗礼的庞然大物。

最新的军报源源不断地飞入歙州刺史府的书案之上。

上面的蝇头小楷,用最详尽的笔触,描绘著危全讽的每一个动作。

他正在信州与饶州的边境线上,强行徵召了数万民夫,不分昼夜地挖掘深达一丈的壕沟,修筑高达三丈的堡垒。

那一道沿著丘陵与河道不断延伸的防线,盘踞在刘靖的臥榻之侧。

无声地宣告著,战爭的喘息期,隨时可能结束。

十日后,两骑快马自广陵方向绝尘而来,马蹄踏碎了歙州清晨的薄雾,也带回了关於江南另一大势力——淮南杨氏最关键的情报。

使者许龟与青阳散人,一齐归来了。

一份用大红绸缎精心包裹的崔氏礼书,与一份用蜡丸严密封装的详尽密报,被同时呈入了刺史府最深处,那间决定著无数人生死的书房。

次日清晨,一道命令从府中发出。

出使淮南有功,隨行百名玄山都牙兵,人人赏钱十贯;主使许龟,赏钱五十贯。

赏赐不可谓不厚,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明面上的嘉奖。

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份无人知晓內容的密报。

关於那份密报,除了別驾胡三公、长史张贺等寥寥数位心腹重臣被召见密谈之外,府內再无人知晓其详。

是夜,月隱星稀,刺史府后宅书房之內,却是灯火通明。

刘靖端坐於主位,手中把玩著一枚温润的玉佩,静静地听著青阳散人的稟报。

他的面前,青阳散人正襟危坐,將他在广陵城中的所见所闻,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

“主公,如今的广陵,是一座建立在浮华与恐惧之上的危城。”

青阳散人呷了一口案几上的热茶,润了润有些乾涩的喉咙,神情之中带著一丝凝重与洞察。

“秦淮河上,依旧是画舫如织,笙歌彻夜,一派歌舞昇平之景。”

“可画舫之外,岸边的酒楼里,那些富商大贾的笑容却无比僵硬。”

“他们看似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街上往来巡逻的黑云都甲士。”

“生怕那些甲士腰间的佩刀,会毫无徵兆地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那些黑云都甲士,皆是徐温的爪牙。”

“徐温此人,城府极深。”

青阳散人回忆著在广陵的种种细节,继续分析道:“他弒主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虽以『监国』之名掌控一切,实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对方看似大权在握,可这权力的根基,却脆弱得仿佛沙上之塔。”

“贫道此行,特意拜访了数位淮南旧臣。”

“如那位以勇悍闻名的悍將朱瑾,他曾是杨行密麾下第一猛將。如今他府邸深邃,守卫森严,看似对徐温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可贫道观其言行,见他独处时,总是反覆摩挲著杨行密昔日所赠的那柄宝刀,那眼神,不像臣服,倒像一头被暂时困在笼中的猛虎,隨时都可能挣脱束缚,择人而噬。”

“还有那贪財如命的贾令威,贫道以饶州商路之利诱之。他嘴上大骂主公您是窃据饶州的国贼,言语间满是对淮南的忠诚,可他眼中闪烁的贪婪之光,却比任何言语都要真实。”

“这种人,心中只有利益,没有忠诚。只要价码合適,他今日可以为了利益出卖杨氏,明日便可以为了更大的利益,毫不犹豫地出卖徐温。”

“最关键的,还是那位在淮南士林中威望极高的严可求。与他谈论天下大势之时,他虽言辞闪烁,但从他谈及『大义』与『活路』时的神態来看,他对徐温那场所谓的『禪让』之举,心中是极为不满的。”

“他是在等,等一个能真正扫清寰宇,让天下百姓看到希望的人出现。他这样的人,才是徐温心头最大的隱患。”

“所以。”

青阳散人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著刘靖,做出了最终的结论。

“徐温的根基,远比我们想像的要脆弱。他北有朱温虎视眈眈,东有钱鏐枕戈待旦,內部更有刘威、陶雅这等实力派元老阳奉阴违,人心不附。”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一个『乱』字!他比任何人都需要稳定!”

“因此,他接下了我们释放的善意,默认了我们对饶州的占领。因为他需要时间,至少三到五年,来慢慢消化他强行吞下的权力,清洗异己,稳固地位。而这三五年,便是主公您积蓄力量,一飞冲天的黄金时机!”

两人就广陵的局势,反覆推演,商討了近一个时辰。

从徐温的性格弱点,到淮南诸將的派系利益,再到將来可能利用的每一个突破口,都一一剖析。

刘靖注意到,青阳散人虽然精神依旧矍鑠,但眼角眉梢,已然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色。

毕竟是长途跋涉,归来后又未曾歇息,便立刻被自己召来密谈至今。

想到此处,刘靖主动止住了话头,站起身,亲自为青阳散人续满茶水,温声道:

“先生此行,劳苦功高。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吧。”

“广陵的棋局,非一日之功。先生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养足精神,日后,还有更多需要先生运筹帷幄的地方。”

青阳散人闻言,心中一暖。

他本还想將一些细节再做补充,可见主公如此体恤,便也不再坚持。

他起身长揖一礼,笑道:“主公言重了。能为主公分忧,是贫道之幸。”

“那贫道,便先告退了。”

送走青阳散人,刘靖独自在书房內静坐良久,直至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他才缓缓起身,走到那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广陵”二字上。

“三到五年”

而在刺史府的深宅大院之內,一场关乎天下格局的密谈正在进行之时,歙县城南那片低矮破败的贫户区里,一幕延续了千百年的悲剧,正无声无息地上演著。

坊市的喧囂渐渐散去,两道身影,如同捕食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一条最偏僻的巷弄。

他们是县衙的税吏,却是那种了钱捐了前程,专在律法边缘捞油水,见不得光的“阴吏”。

刺史大人推行两税法,明面上废除了所有苛捐杂税,可对他们而言,这无异於断了財路。

但他们总有办法。

刺史大人只说废除,可没说要把以前的旧帐一笔勾销。

“快点,老三,磨蹭什么!”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税吏催促道。

被称作老三的胖吏,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我说獾子,咱们真要干?”

“这片儿今天可是归那姓李的书生巡查,那傢伙可是油盐不进,看我们跟看仇人似的,要是被他撞见”

“怕个屁!”

獾子不屑地啐了一口:“他一个穷书生,懂个屁的规矩!我们这是在『办旧事』,追缴前朝旧税,他敢管?”

“再说了,就这穷巷子,他那穿著新靴的脚肯踏进来?”

话虽如此,他的动作却也轻了许多。

他们都知道,如今风声紧,刺史府新设的那个“劝农都”,如同幽灵一般,四处游弋,专抓他们这种“办旧事”的。

而更可怕的,是身边那些新来的同僚。

那些通过刺史府考试上来的“新吏”,一个个自命清高,恨不得立刻抓到他们这些钱买官的老油条的把柄,好去刺史府邀功请赏,踩著他们的尸骨往上爬

獾子越想越是烦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娘的,莫要想了!正因为那些人盯著,咱们才要速战速决!”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再犹豫,对著巷子尽头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使了个眼色。

两人立刻心领神会,一左一右,猛地一脚踹了上去!

“砰!”

那本就腐朽的柴门,应声而倒。

屋內,正在给孙女餵著稀粥的老农王四,看到闯进来的两个煞神,嚇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將身后那个同样嚇得面无人色的孙女,死死护在身后。

獾子见状,不怒反笑,抬脚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吱”声。

他蹲下身,看著地上那点可怜的米粒,嘖嘖有声。

“哟,手抖了?可惜了这碗粥啊,老东西。你孙女怕是好几天没见著米粒了吧?”

这句轻飘飘的调侃,比任何辱骂都更恶毒。

老三则立刻堵在门口,警惕地朝巷子外望了望,確认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接道。

“行了獾子,別废话!老东西,我劝你別哭丧著脸,也別想著喊人。”

“刺史是仁慈,可你欠的,是前朝的旧税!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认!今天要是再凑不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这丫头片子拎出去,卖给过路的人牙子!”

王四闻言,浑身剧震。

他一把將自己的孙女推向后门,自己挡在两人面前。

去年大旱,收成不及往年三成,交完地租,剩下的粮食连冬日都熬不过去。

他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和一个不满七岁的女娃,两个人头,两份丁税,这税,比他的命还重!

“官爷求求您刺史大人已经免了丁税去年的能不能也”

“放屁!”

獾子啐了一口,“新法只管以后!旧帐就不是帐了?少他娘的废话!拿钱!”

他提起手中的水火棍,就要朝王四的腿上砸去。

王四闭上了眼,等待著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就在此时,巷口,几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住手!”

一声断喝,如惊雷般在死寂的巷弄里炸响!

那声音並不算特別洪亮,却充满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

举著水火棍的獾子,动作猛地一僵。

他和老三惊骇地回头望去,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他们口中那个“穿新靴”的李书生!

而他身后,还跟著两名身穿黑色劲装、腰佩横刀的汉子,眼神冰冷,正是那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劝农都”吏员!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对於已经闭目等死的老农王四而言,那预想中足以敲碎骨头的剧痛並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呵斥。

是幻觉吗?

还是说,是催命的鬼差,来了?

他这一辈子,见过的官差,只有眼前这两个如狼似虎的模样。

他不相信,还会有別的“官”,会为他这样的螻蚁出头。

丫儿小心翼翼地,从后门探出半个小脑袋。

她看到了几个新来的人。

她不懂什么官大官小,她只看到,那两个要打爷爷的坏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僵在了原地。

她的世界很简单。

谁对爷爷好,谁就是好人。

谁要打爷爷,谁就是坏人。

此刻,那个站在巷口,穿著乾净儒袍的身影,在她那双含泪的眼中,仿佛散发著光。

她依旧不敢动,小手攥得发白,只是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鬆动。

她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爷爷暂时不会挨打了。

巷弄里,死一般的寂静。

尖嘴猴腮的税吏“獾子”,脸上的狞笑还未完全褪去,便已化为惊愕与恐惧。

他看清了来人,心中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李司录”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试图挤出一个討好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又脏又乱,可別污了您的脚。”

被称作李司录的年轻人,名叫李愈,乃是別驾胡三公从民间寻访,力荐於刺史大人的寒门俊才。

此职官阶虽不高,却是刺史府为整顿吏治,特设的监察之职,专司巡查各坊市,纠察不法,权力极大,可以直接向刺史府上报。

李愈看都未看那諂媚的笑脸,目光如刀,死死盯著那老人,以及那高高举起、尚未落下的水火棍。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白净斯文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怒,气得浑身发抖。

“我若不来,今日此地,是不是就要多一条人命?!”

李愈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砸在两个税吏的心上。

“官官差办案,我等只是在追缴旧税”

獾子还想狡辩。

“办案?”

李愈怒极反笑,他指著猴子,声音陡然拔高。

“刺史三令五申,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你们却在此地,阳奉阴违,欺压老弱,这便是你们办的案?!”

“圣贤书教我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你们眼中,百姓的性命,难道还抵不上一笔早已作古的烂帐?!”

他声色俱厉,一番话,说得那两个税吏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胖吏老三更是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裤襠里一片湿热。

他知道,完了。

被这位新上任的“李阎王”和“劝农都”的人抓个正著,他们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李愈不再与他们废话,他转向身后那两名一直沉默不语的劝农都吏员,眼中怒火未消,语气却恢復了冷静。

“二位,此二人身为官吏,却知法犯法,残害百姓,动摇刺史治下之根基。”

“依刺史钧令,该当何罪?!”

为首的劝农都吏员,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

“回李司录,罪当就地格杀!”

话音未落,他动了。

身形如电,腰间的横刀“噌”地一声出鞘,带起一道雪亮的寒芒!

獾子只觉眼前一,喉咙一凉,那句求饶的话还卡在嗓子眼,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头颅,冲天而起。

鲜血,如喷泉般,溅了胖吏老三满头满脸。

“啊——!!”

老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叫,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

但另一名劝农都吏员,只是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他的脚踝上。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伴隨著老三杀猪般的嚎叫,在这条狭窄的巷弄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愈看著这血腥的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

他知道,这就是乱世。

对恶的仁慈,就是对善的残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適,走到依旧趴在泥水里,早已嚇傻了的老农王四面前。

他弯下腰,用自己那双乾净的手,將老人从污秽中,一点点扶了起来。

“老丈,没事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他们,再也不会来欺负你了。”

王四的身子,剧烈地一颤。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只有一片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俺的孙女真的真的不用卖了?”

他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官”。

就在这时,李愈也注意到了那后门处的小脑袋,他的心,猛地一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对那两名劝农都吏员低声喝道。

“处理乾净!”

他不想让这血腥的一幕,玷污了一个孩子的眼睛。

然而,已经晚了。

两名劝农都吏员得令,动作麻利地拖起还在哀嚎的老三,另一人则捡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准备將这巷弄里的罪恶,彻底抹去。

可就在他们动手之前,。王四的孙女,丫儿,走了出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

她那瘦小的身子,穿著打满补丁的旧衣,赤著一双小脚,就这么一步一步,从那具还在汩汩冒血的无头尸体旁,平静地走了过去。

仿佛那不是一具尸体,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巷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

连那个断了腿的胖吏,都忘记了嚎叫,只是惊恐地看著这个如同鬼魅般的小女孩。

李愈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寧愿看到她尖叫,看到她哭泣,看到她嚇得昏死过去。

也比现在这副麻木的样子,要好上一万倍!

丫儿走到李愈面前,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终於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李愈那张写满震惊和不忍的脸上。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可怕。

“我不怕。”

李愈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著眼前这个孩子,一个不满七岁,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孩子。

她刚刚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杀戮,却说,她不怕?

“为为什么?”

李愈的声音,乾涩而沙哑。

丫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见过死的。”

这五个字,狠狠地扎进了李愈的心里!

“丫儿!”

此时,被扶起来的老农王四,终於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他听到孙女的话,仿佛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气,老泪纵横,一把抱住丫儿,嚎啕大哭。

“官爷啊!官爷!您有所不知啊!”

王四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前年,也是为了这天杀的丁税,丫儿她爹她爹就是被活活打死在这院子里的啊!”

“她娘她娘受不住,当天夜里,就就悬了梁”

“我们穷人家,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只能用一张破草蓆卷了,埋在后山”

“那一天,丫儿她她就这么看著,一滴眼泪都没掉”

“从那天起,她她就再也没哭过”

王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愈的胸口。

他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愤怒,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烧得他五臟六腑都在作痛!

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书中字字句句都是仁义道德,天下大同。

可眼前的现实,却將那些华美的辞藻,撕得粉碎!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才会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对爹娘的惨死,对眼前的杀戮,都变得麻木不仁!

他亲手带来的正义,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杀的,不过是两条无关紧要的老鼠。

而真正吃人的那个制度,那个世界,依旧高高在上!

就在李愈心神激盪之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孩,轻轻地从爷爷的怀里挣脱出来。

她再次看向李愈,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不懂什么叫制度,也不懂什么叫世界。

但她看懂了。

这个穿著乾净儒袍的读书人,和他身后的力量,能让那些欺负爷爷的坏人死去!

而这一切,似乎,都源於“读书”。

她想起了,爷爷在每一个吃不饱饭的夜里,抱著她,一遍遍地念叨著。

“丫儿啊,你要撑住如今的刺史,是好官,是青天大老爷!”

“他给流民分了田,免了好多税,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听说,刺史还要办学堂,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要是你能去读书,將来將来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刺史”这四个字,是她这灰暗的童年中,唯一听过的,带著温度的词。

如果如果我也能读书

是不是,就能见到那位刺史大人?

是不是,就能像眼前这位官爷一样,拥有保护爷爷的力量?

她“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她的额头,磕得更重,更响。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一种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道。

“官爷,丫儿也想读书!”

“丫儿想报效刺史!”

“报效”二字,吐字不清,带著浓浓的乡音。

李愈再也控制不住,眼眶瞬间红了。

他缓缓蹲下身,与女孩平视。

他伸出手,用那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著女孩枯黄的头髮。

最终,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著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本官替刺史,答应你。”

翌日。

刺史府议事堂。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欞,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瀰漫著檀香的清冷气息,却压不住堂內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歙州但凡有些品级的文武官员,今日尽数到场。

他们按照官阶品级,分列两侧,一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昨日,城南税吏被当街格杀,尸体高掛坊市示眾的消息,已经如同一场十二级的地震,震动了整个歙州官场。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位年轻的刺史,在经歷了长达数月的隱忍与布局之后,似乎终於做出点什么了。

只是,无人知晓,这第一刀,会砍向何方。

张贺、吴鹤年等一眾靠著刘靖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官员,此刻脸上写满了激动与期待。

他们知道,每一次风暴,都意味著旧秩序的崩塌和新机会的诞生。

而另一侧,歙州本地的官员们,则一个个面色凝重,如坐针毡。

这些官员大多家境殷实,甚至就是当地的士绅地主。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即將到来的,是一场针对他们的狂风暴雨。

唯有位列首席的別驾胡三公,此刻却闭目养神,手捋长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静。

他隱隱猜到了什么。

“刺史到——!”

隨著门外一声悠长的唱喏,所有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站起身,躬身垂首,动作整齐划一。

刘靖龙行虎步,踏入堂中。

他依旧是一袭寻常的青色官袍,未著甲冑,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杀伐之气,却比任何坚甲利刃都更具压迫感。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脸,將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不必多礼,都坐吧。”

待到眾人落座,刘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官入主歙州,已一年有余。”

“我只问诸位一句,如今的歙州,民心可用否?”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以张贺为首的官员立刻高声应道。

“回稟刺史,民心可用!”

这话,没有半分奉承。

这一年多来,刘靖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开垦荒田,让无数流民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百姓无一不称他一声“青天大老爷”。

刘靖微微頷首,脸上看不出喜怒。

“既然民心可用”

他顿了顿,对身旁的朱政和示意。

“那就让诸位,都看看这个吧。”

朱政和立刻捧著一摞厚厚的册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挨个分发给堂下眾官。

官员们满心疑惑地接过册子,入手只觉沉甸甸的。

当他们翻开第一页,看清上面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时,整个议事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摊—丁—入—亩!”

“一—条—鞭—法!”

“火—耗—归—公!”

“啪嗒!”

一名出身大族的年老官员,嚇得手一哆嗦,手中的册子应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更多的人,则是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怪物!

一名年轻的官员周显,更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脑海中飞速地算了一笔帐。

家中良田近千亩,按新法,每年要多缴近千贯的税!

这这足以让家中裁撤一半的奴僕,新修的园林要停工

这不只是割肉,这是在放血!

是在掘他周家的根!

他藏在官袍下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锋利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恐惧与怨毒!

刘靖平静地看著这一切。

他当然知道这几本薄薄的册子,意味著什么。

这是一场革命!

一场要將延续了千百年的旧秩序,彻底砸碎的血腥革命!

他心中清楚,改革,尤其是如此剧烈的改革,就得趁早。

最好是伴隨著起事之时,用战火与杀戮,將新的制度,烙印进这片土地的骨子里!

否则,等到將来定鼎天下,各个利益集团早已盘根错节,如同附著在国家肌体上的巨大毒瘤,再想动刀,必然会遭到疯狂的反噬。

后世的雍正皇帝,推行这些国之善政,被那些利益受损的文人士绅,用笔桿子黑了数百年。

若非当时满清入关的屠刀余威尚在,恐怕这位铁血帝王,早就“意外落水”、“宫女勒颈”了。

刘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年。

从废除苛捐杂税,到恢復两税法,再到鼓励开荒,兴修水利

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今天。

如今,外部强敌暂时退避,內部民心归附。

时机,已然成熟!

待到堂下眾人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刘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都看完了?”

“说说吧,各自的想法。”

张贺第一个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启稟刺史!此乃此乃谋万世之基的传国仁政!下官下官为能亲歷此等变革,死而无憾!”

“下官附议!此法若能推行,天下百姓无不感念刺史大人恩德!”

吴鹤年等一眾寒门出身的官员纷纷起身附和,言语间的激动与拥护,发自肺腑。

“奉承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刘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歌功颂德。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

“本官要的,不是讚美。”

“回去后,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本官写一份摺子上来。”

“谈一谈,你们对这份册子的见解,推行之后,可能会遇到哪些阻力,又该如何解决。”

“本官要的,是能落到实处的法子,而不是空洞的口號。”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队伍里不少脸色煞白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补充道。

“当然,若是哪位觉得此法有碍自家田產,心中不忿,也可以在摺子里写明。”

“本官,从不强人所难。”

此言一出,周显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在场的老油条们更是心头剧震!

这不是体谅,这是“引蛇出洞”!

谁敢在摺子里说半个“不”字,谁就是刺史屠刀下的第一个祭品!

“下官领命!”

眾人心中再无侥倖,齐声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发自內心的敬畏。

“都散了吧。”

刘靖吩咐道。

“胡別驾留下。”

很快,偌大的议事堂內,只剩下刘靖与胡三公二人。

刘靖亲自走下堂,为这位老人续上热茶,温声道。

“摊丁入亩,最先触动的,便是地主士绅的利益。”

“三公乃歙州大贤,德高望重,届时,免不了要多费些心,替本官稳一稳人心。”

胡三公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去接那杯茶,而是猛地站起身,对著刘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总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这腐朽的世道,早已让圣贤书变成了士族圈养百姓的枷锁。

如今,刘靖要亲手砸碎这枷锁,他若拦,便是与天下苍生为敌,与煌煌大势为敌!

他胡家百年基业,若不能在这新朝浪潮中顺势而为,终將被碾为齏粉。

与其如此,不如赌上这把老骨头,为子孙后代,赌一个从龙之功!

想通了这一点,他拜得心悦诚服。

“刺史宽心!”

“摊丁入亩乃是利国利民的仁政,下官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会让其顺利推行下去!”

他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股骇人的决绝。

“谁敢阻此大道,谁便是老夫的生死之敌!”

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

文人杀起人来,有时比武夫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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