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徐公能看在先王尸骨未寒的份上,放我们母子归还庐州,为先王守陵求徐公成全”
史夫人的声音,迴荡在这座空旷而冰冷的灵堂之內。
烛火摇曳,仿佛隨时都会熄灭。
听到“庐州”这两个字,一直躬身作揖、满脸悲慟的徐温,那温和谦恭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僵硬。
庐州!
那不仅仅是杨氏的龙兴之地,是他们从一介草莽走向割据淮南的起点,更是如今整个淮南军体系中,精神图腾般的存在。
更要命的是,那个男人,那个手握庐州重兵、在军中资歷比他徐温还要老上一辈的刘威,就如一头蛰伏的猛虎,盘踞在庐州!
將杨隆演这面全淮南最具號召力的旗帜,亲手送到刘威的手上?
一瞬间,徐温的心中闪过千百种念头,最终匯成了一道杀机。
他甚至在脑海中预演了掐断这妇人纤细脖颈的场景,只需要一瞬间,所有麻烦都將迎刃而解。
然而,他脸上的悲痛之色反而愈发浓重,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却又令人心碎的言语。
他伸出双手,想要搀扶史夫人,声音温润,带著长者般的关切与一丝被误解的委屈。
“太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与大王乃是徐温的主君,先王临终託孤,徐温便是杨家的家臣。”
“身为託孤老臣,意在辅佐新王,扫平奸佞,重振杨氏基业,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
“太夫人此言,是要將徐温置於不忠不义之地,是要让天下人戳我的脊梁骨啊!”
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史夫人哪里会信?
她虽是一介女流,但早早跟隨杨行密,一路走来刀光箭雨、阴谋诡计,不知见过几何,又岂是寻常无知妇人。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徐温那张写满了“忠诚”的脸,不住地流泪。
那双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眼神里没有了哀求,只剩下憎恨。
徐温心中微微一沉。
他知道,今日若不能彻底碾碎这妇人心中最后一点念想,她和她那个年幼的儿子,就会成为一颗永远埋在身边的隱患。
只要刘威、陶雅那些骄兵悍將登高一呼
思及此,徐温忽然鬆开了搀扶史夫人的手,猛地后退三步。
在史夫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掌控著广陵生死的男人,对著杨行密的灵位,双膝一弯,轰然跪倒!
“咚!”
膝盖骨与坚硬的青石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沉重如锤。
“皇天后土在上,先王在天之灵作证!”
徐温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顿,金石掷地,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带著一股决绝的狠厉。
“我徐温今日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忠心辅佐杨氏,若有半分篡夺杨氏江山之心,若有丝毫谋害新王之举,教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天诛地灭,万劫不復!”
断子绝孙!
不得好死!
史夫人被这恶毒到极致的誓言震得浑身一颤。
在这个时代,血脉传承重於一切,祖宗香火高於性命。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手握大权、有子嗣的男人,用“断子绝孙”来发誓,这几乎等同於用自己最核心的一切来做赌注。
看著跪在地上,一脸“忠贞”的徐温,史夫人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了。
她明白了。
这头老狐狸,已经堵死了所有的路。
对方用一场完美的表演,既向外界宣告了自己的“忠诚”,又用最恶毒的誓言,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道德外衣。
从此以后,她和儿子,就是他掌中的玩物,是用来號令淮南诸將的傀儡,再无半点逃脱的可能。
她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的憎恨与绝望已被深深埋葬,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她收起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地颤声道:“徐公快快请起,是是妾身糊涂了,误会了徐公的忠心是妾身的罪过”
一炷香后,徐温走出了杨府后院。
当他的脚踏出那道门槛的瞬间,方才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便如同面具般被瞬间剥离。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冷静与漠然。
张顥虽死,可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才刚刚开始。
回到临时徵用的府邸,大堂之內早已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灯火通明的大堂里,鸦雀无声。
那些此前或主动、或被动归附了张顥的文武官员,一个个身著官服,却毫无半分威仪,尽皆面如土色,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仿佛一群等待审判的囚徒。
徐温一脚踏入大堂,那冰冷的眼神瞬间融化,脸上立刻掛上了春风般和煦的笑意。
“诸位,诸位同僚这是何故?快快请起!”
他快步上前,亲自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几位年长官员,手上的力道温和而坚定,言辞更是恳切到了极点。
“诸位皆是我淮南的朝廷栋樑,此前迫於张顥那国贼的淫威,不得已才委身於贼,此乃情非得已。本官感同身受,岂会怪罪?若是换了本官处在诸位的位置,恐怕也別无选择啊!”
一眾官员闻言,先是愕然,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隨即,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与狂喜涌上心头,有些人甚至激动得眼眶泛红,几乎要哭出声来。
“徐公徐公高义!”
“我等我等多谢徐公体谅!”
一时间,阿諛奉承之词如潮水般涌向徐温,大堂內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轻鬆气氛。
然而,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徐温话锋猛然一转,脸上的笑容未变,声音却陡然冷了下来,如同数九寒冬的冰凌。
“但是!”
一个“但是”,让整个大堂瞬间死寂。
“如今张顥虽死,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心腹党羽遍布广陵城內外,盘根错节。”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国贼!”
“若不將这些人一一拔除,我等今日之会,恐怕就会成为明日断头台上的催命符!”
大堂內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刚刚还满脸喜色的官员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
他们不是傻子,他们明白了。
徐温这是不打算亲自动手,他要他们交投名状!
用昔日同僚的血,来染红自己的顶子,换取今日的平安富贵。
何其毒也!
短暂的死寂之后,立刻有人反应了过来。
一名平日里以机变著称的扬州长史,第一个匍匐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徐公所言极是!张贼党羽,人人得而诛之!”
“下官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將所知的张贼余孽名单整理成册,呈送徐公,助徐公肃清朝堂,以安社稷!”
他这一开口,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一名面白无须、掌管文书的中年文官,握笔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一名六曹主官更是带著哭腔,声泪俱下地开始吐苦水:“徐公明鑑啊!那张顥安插在各部堂的心腹,简直就是一群不讲规矩的豺狼!”
“他们一上来什么都不问,就是要兵权、要粮草,言语稍有不从,便拔刀相向,以家小威逼!”
“我等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是实在是只能虚与委蛇,苟全性命啊!”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眾人纷纷找到了宣泄口。
“是啊徐公!黑云都那等精锐,短短十天半月,就被他们渗透得跟筛子一样,就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按规矩办事,全凭拳头和刀子!谁敢不从?”
“我等也是被逼无奈,被逼无奈啊!”
徐温听著这些人的哭诉与表忠,脸上一直掛著“感同身受”的表情,不时点头,表示理解。
心中,却是一片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这些人亲手斩断自己的退路,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恐惧,从此只能死心塌地地绑在自己这条船上。
他温言安抚眾人,隨即做出保证:“诸位放心,诸位受的委屈,本官都记在心里。只要將名单交上来,剩下的事情,本官来处理!绝不会让诸位脏了手!”
这句话,成了压垮他们心中最后一点道德感的稻草。
待这些官员千恩万谢、如蒙大赦地离去后,整个大堂瞬间空旷下来。
徐温的长子徐知训皱著眉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脸上满是鄙夷与不解。
“父亲,这些首鼠两端、毫无骨气之辈,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了便是,何必与他们如此浪费口舌?留著也是祸害。”
“蠢货!” 徐温毫不客气地低声训斥道,脸上的和煦笑容早已消失无踪:“杀光他们,与张顥那只知杀戮的匹夫何异?”
“为父要的是人心,是秩序!这些人虽然无耻,但他们熟悉广陵的政务,杀了他们,谁来维持官府运转?”
“况且,放过他们,正可彰显我的仁德宽厚。”
“收拢人心,清洗异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徐知训被骂得面红耳赤,脖子都粗了一圈,却不敢反驳,只能躬身受教:“孩儿孩儿目光短浅,谨遵父亲教诲。”
正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养子徐知誥走了进来,他步履沉稳,身姿挺拔,与一旁略显浮躁的徐知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父亲,坐镇宣州边境的陶敬昭遣快马传书,言说歙州刺史刘靖遣使前来,名义是祝贺新王继位,使者已至城外,是否放行?”
“刘靖?”
徐温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精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来得好快。有点意思,让他进来。”
徐知训立刻又不满地嚷嚷起来:“父亲!刘靖乃是趁乱窃据歙、饶二州的逆贼,是我江南心腹大患,我们迟早要发兵征討,何必给他好脸色看?”
不等徐温作答,一旁的徐知誥便用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开口解释道。
“兄长此言差矣。如今江南动盪,父亲初掌大权,根基未稳,当务之急是维稳。边境安寧,则格外重要。”
“那刘靖能占据二州,麾下兵卒悍勇,绝非易与之辈。”
“此刻若与他交恶,无异於在腹背同时树敌。他此刻遣使前来,不论真心假意,都是一种示好,是想试探父亲的態度。”
“我们正好可以顺水推舟,暂时稳住他,这正合父亲『先安內,后攘外』的大策。”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鞭辟入里。
徐知训被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只能重重地冷哼一声,別过头去,心中暗骂:“一个外来的养子,也敢在我面前卖弄权术?父亲竟还偏偏听他的!”
徐温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不由暗嘆一声。
相较於这个沉稳练达、深諳权谋的养子,自己这个勇武有余、谋略不足的亲生长子,確实差得太远了。
他压下心头的思绪,对著徐知训厉声呵斥道:“混帐东西!如今正值关键时刻,你兄弟二人当同心同德,齐心协力!”
“外人终究是外人!”
“这偌大的家业,將来还是要靠你们自家人!”
他说这话时,眼睛是严厉地盯著徐知训,手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徐知誥的肩膀,那份亲近与讚许,不言而喻。
徐知训虽心有万般不甘,也只能闷声应道:“孩儿明白。”
徐知誥则立刻心领神会,朝著徐知训深深躬身一礼,姿態放得极低:“是孩儿言语轻狂,思虑不周,引得兄长不快,还望兄长恕罪。”
徐知训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伸手將他扶起。
见状,徐温脸上才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就对了。”
他不是张顥那种只懂用刀的莽夫。
他深知,当务之急,是立刻將张顥弒君之事昭告天下,將自己塑造成拨乱反正的託孤忠臣,死死占据大义名分。
与此同时,一连十余封由他亲笔书写的信,被快马加鞭,星夜送往庐州刘威、昇州陶雅、苏州周本等手握重兵的实力派手中。
信中言辞恳切,痛斥张顥罪行,阐明自己拥立新君的忠心,极尽安抚拉拢之能事,以平衡各方势力,为自己爭取最宝贵的时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人皆为利往。
人生在世,无外乎名利二字。
这些人要名就给他名,要利就分一分利,先稳住他们,往后有的是手段收拾他们。
夜色渐深,广陵城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份份沾著墨跡、甚至还有些许冷汗印记的名单,被一个个心腹亲信,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徐府的书房。
徐温独自坐在灯下,一张张地翻看。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手指缓缓划过一个个曾经熟悉的名字,仿佛在欣赏一幅幅即將由他亲手完成的血色画作。
当看到某个曾经与自己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名字时,他甚至会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像是在嘲笑对方的愚蠢,又像是在感慨世事的无常。
他將最后一份名单放下,並没有像寻常人那样付之一炬,而是將这些写满了背叛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叠好。
隨后將其放入一个由黑沉沉的铁木製成的盒子之中,“咔噠”一声,落了锁。
这把钥匙,该交给谁?
徐温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一扫而过,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他没有將钥匙收起,而是取出一根细细的银链,將钥匙穿起,缓缓起身,走到了徐知誥面前。
在长子徐知训那混杂著嫉妒与屈辱的脸色注视下,徐温亲自將这串钥匙,掛在了养子徐知誥的脖子上。
他心中默道。
看著吧,知训。
这就是你鲁莽愚蠢的代价。为父要让你明白,这徐家的天下,不是单凭血脉就能继承的。
徐温却不急不躁的拍了拍徐知誥,那冰冷的钥匙贴著皮肤,让徐知誥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的语气,语重心长,却又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知誥,这个铁盒里的东西,关乎我徐家上上下下数百口的性命,更关乎我们未来的大业。”
“以后,就由你来掌管。”
徐知誥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隨即叩首及地,声音沉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孩儿,定不负父亲所託。”
徐温看著叩拜在地的养子,心中一片漠然。
你足够聪明,应该明白,这把钥匙,既是通往权力的门,也是拴在你脖子上的项圈。
从你接过的这一刻起,你我父子,才算是真正的同舟共济,生死与共。
他扶起徐知誥,目光再次扫过两个儿子,一个脸色煞白,一个叩首谢恩。
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满意。
一头是桀驁不驯的虎,一头是野心勃勃的狼。
只有让他们相互撕咬,相互提防,他才能坐得最稳。
徐温站起身,走到书房中央,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他转过身,对著角落阴影里一个如同雕塑般的身影,淡淡地开口。
“按名单,办。”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
“头目,留一个活口,我要亲自问话。”
“其余的,从主犯到家眷,一个不留。”
那身影无声地一躬,整个身体仿佛都融入了阴影之中,隨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只是不知道,今夜名单上的这些人,和上个月被我们灭门的那些,究竟有什么区別。”
徐温缓缓走回案前,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立刻喝下。
他拿起了另一份卷宗,上面写著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刘靖。
他提起硃笔,在砚台中饱饱地沾了沾墨,隨后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片刻之后。
广陵城寂静的夜幕,被一声悽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划破!
徐温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將那杯冷茶慢慢送入口中。
茶水冰冷、苦涩,一如这乱世的人命。
但当那股苦涩滑入喉咙深处,却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回甘,正如权力的滋味,令人沉醉。
紧接著,门被重物撞开的巨响,如同战场的鼓点,开始密集地敲击著这座城市的寧静。
兵器入肉的沉闷噗嗤声是急促的节拍。
一个男人吹嘘自己与张顥交情的醉话被一个湿漉漉的咯咯声打断。
孩子从梦中惊醒后困惑的哭喊声,旋即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以广陵城为舞台,上演著一首宏大的死亡交响曲。
一阵夜风吹入书房,带来了清冷的秋意,和一缕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血腥味。
徐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的,是迷醉而非厌恶的表情。
书房內,角落里的兽首铜炉,一缕青烟依旧笔直地裊裊升起,没有丝毫紊乱。
窗外廊下的鸟笼里,一只羽色华丽的鸟雀,在第一声惨叫传来时,猛地停止了鸣唱,惊恐地扑腾著翅膀,將几根细羽撞落在地。
而徐温,只是抬眼瞥了一眼那骚动的鸟笼,嘴角甚至还带著一丝玩味的笑意。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今夜,广陵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