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途没有追问,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他自然地转换话题,拿出几份准备好的、无关紧要的老票据复印件,请刘志远现场指点如何分类和标注。
小陈则在一旁认真地做着笔记,不时提出些“笨拙”却显得很好学的问题。
临走时,郑途诚恳地说:
“刘老,这几天要辛苦您多指点。我们整理组就在馆里腾出的一间小办公室,您有空随时过来看看或者我们过来请教也行。”
刘志远送他们到门口,看着郑途,门口,看着郑途,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点头,声音低沉:
“好。”
接下来的三天,郑途和小陈每天准时“上班”,泡在那间堆满故纸堆的小办公室里。
郑途表现得像一个求知若渴又踏实肯干的年轻干部,对刘志远恭敬有加,请教问题也都在“整理史料”的框架内,绝不触碰任何敏感话题。
小陈则埋头苦干,将刘志远指点的老票据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
刘志远每天都会过来待上一两个小时,指导一下,话依然不多,但眼神里的戒备和疏离,在专业领域的共鸣和郑途持续释放的善意与尊重下,正在一点点消融。
他偶尔会看着那些整理好的票据发呆,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第三天下午,刘志远指导完小陈辨认一批八十年代的演出补贴凭证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
他坐到郑途对面的旧藤椅上,默默卷了支烟,烟雾缭绕中,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低沉:
“小郑干事你们纪委真的只是来整理这些老古董的?”
郑途心头一跳,脸上却露出坦诚又带着点无奈的笑容:
“刘老,不瞒您说,办公室的活儿,领导派下来就得干好。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劲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牢骚,
“整理这些东西是真开眼界以前真不知道,咱们文化系统过去搞活动,这么讲究,规矩这么细哪像现在”
他拿起一份复印的、盖着“墨韵轩书画社”印章的收据,上面写着“名家书画鉴赏活动场地及服务费,叁万元整”,日期正是去年周海峰案信访件提及的时间段附近。
“您看这张,”郑途指着收据,仿佛只是好奇请教,“一个书画社的活动场地费,三社的活动场地费,三年前就收三万,现在那些高档酒店会议室也没这么贵吧这墨韵轩什么来头场地镶金边了”
刘志远盯着那张收据,夹烟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呼吸也变得粗重。
墙上周海峰那幅“宁静致远”的书法,此刻像针一样刺眼。
郑途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感慨:
“唉,可能这就是‘文化价值’吧咱不懂。不过刘老,您经手过的账目里,像这种嗯价格比较‘突出’的文化类支出,多吗?”
“价值?”刘志远猛地掐灭了烟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冷笑,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疤,
“狗屁的价值那是吸血的窟窿是是”
他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中迸射出压抑己久的愤怒和屈辱,猛地看向郑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小郑,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在查墨韵轩在查周海峰”
小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郑途脸上的“好奇”和“牢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静如水的目光,锐利而坦诚,首视着刘志远激动而痛苦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回答是或不是,而是拿起桌上那份墨韵轩的收据复印件,又拿出那份去年关于临港区街道办与墨韵轩资金问题的信访转办件摘要,轻轻推到刘志远面前。
“刘老,”郑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语速平缓而清晰,“我们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您是一位干了一辈子财务的老同志,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国家的每一分钱,都该用在刀刃上,都该有本清清楚楚、经得起阳光暴晒的账”
“墨韵轩这张收据,三万块的场地费,对应的是什么场地,什么服务,值不值这个价您心里没杆秤吗”
“去年街道办那笔糊涂去年街道办那笔糊涂账,举报人后来撤诉了,但那些消失的钱呢,那些虚高的‘名家润笔’呢”
郑途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摘要上,眼神灼灼:
“这些钱,可能是某个社区急需的文化活动经费,可能是某个老艺术家该得的补贴,也可能是某个困难家庭孩子的助学金,它们本不该流进那些打着文化幌子的黑洞里。”
刘志远浑身剧震,郑途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他看着那份自己无比熟悉的信访件摘要,再看向墨韵轩那张刺眼的收据,老伴被眼的收据,老伴被拖延治疗时无助的眼神、儿子在乡镇工地晒得黝黑的脸庞
所有积压的屈辱、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他用沉默筑起的堤坝。
“我我”刘志远嘴唇哆嗦着,老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猛地抓住郑途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去,
“他们他们不是人,周海峰他爱字画?他爱的是钱!是那些用我们老百姓血汗钱洗白的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