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到地里的时候，打墓的五个人已经从地下钻了上来。
正灰头土脸地生了一堆火，围成一圈在取暖。
赵宁不顾鞋上沾着泥雪，加快脚步，走到跟前，将篮子放在几人身边，一边掏烟散给他们，一边道：
“阿叔，辛苦了啊。”
“辛苦不辛苦，也没办法，谁让赶上了。”
赵宁散完烟，坐在他们中间，烤着火，扭头朝远处瞧了一眼。
这五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去抓篮子里面的番茨。
有人忽然道：“赵宁，我听寺家塬的老马栓说，你往后要接你赵家唢呐的班，是吗？”
赵宁闻言一怔，看向那人道：
“老马栓是谁？”
“哎呀，就是寺家塬马学延三爷，名字就叫马栓，上年纪了，不就是老马栓嘛。”
赵宁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原来马学延的三爷叫马栓。
不过他紧接着就问道：“马学延他三爷，来这里了？”
那人咬了一口白面馍馍，用筷子夹起一筷子粉条，吸溜地嗦进嘴里道：
“来了，那老马栓以前就是寺家塬打墓的，打了大半辈子，听了半辈子唢呐，今天过来，专门看我们给你老爷打的墓咋样。”
赵宁点了点头，抽了口烟，盯着面前的火堆道：
“我就是上次去寺家塬帮刘家班吹了一趟，我爷的意思是让我接班，我要是不接，就我弟弟赵青了。”
那人与其他四人，边吃边道：“也是哈，你们赵家唢呐，你二爸的孩子，没一个学，就只能全靠你们兄弟三个，你哥吹的不差，就是他该学厨了，给公社做饭，这哈就轮到你身上了。”
赵宁嗯嗯点头，可不就是这样嘛。
但他无所谓，接着就是了。
反正对于唢呐，他还是比较喜欢的。
“那你们吃完好好歇着，我先走了。”
赵宁一根烟抽罢，这五人就已经狼吞虎咽地将饭菜一扫而光。
他拎着空篮子，站起身，望着白茫茫的四野，缩着身子赶紧回去。
家里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呢。
老爷的丧事，爷爷跟二爸想要办红火，还想办的有排面，今天一早就把阵仗拉起来了，谁都闲不下。
幸好上午赵宁不在爷爷家，不然就光上午的事情，得忙的他晕头转向。
赵宁刚回去，二爸就招手叫住他道：
“来，骑上我的自行车，去乡里再买些东西回来，这是钱跟单子，照着单子买，可别少下东西。”
赵宁一口水都还没喝，就推着自行车，赶紧出村，朝乡里狂奔。
天擦黑的时候，赵宁才将东西全都从乡里的供销社买全。
趁着天色还有点亮，赵宁赶紧蹬着自行车就往回赶。
可回去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他把东西刚放下，就见大姐和王寡妇又在给篮子里装饭菜了。
赵宁累的浑身是汗，瞥见弟弟赵青要去拎篮子，两步走过去拦住道：
“你别去，二哥我去。”
说罢，赵宁捏着手电筒，拎着篮子，转身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朝院门外出去。
转过天，赵宁又是忙前忙后，一整天都没能歇片刻。
老爷的丧事，来人越来越多，尤其是第四天的时候。四周几个村的村长，全都来了。
至于原因，自然是看在二爸当村长的面子上。
二爸也确实脑子灵活，当了几年村长，在村里威望高不说，跟周边几个村子的村长关系也不错。
赵宁这一点很服气，可也仅仅是这一点上。
其馀方面赵宁什么都不想说。
夜里，赵宁刚擦着爷爷给的唢呐，准备明天老爷出殡的时候吹，好送老爷最后一程。
没想到，院里爷爷忽然叫他出去。
赵宁只得从窑洞里走出，走到爷爷跟前。
只见爷爷站在众人面前，对着村里的亲朋，以及各村来的宾客，还有乡里的三大唢呐班子，咳嗽了一下后道：
“各位，明天就是我大（爸）出殡，今天，我在这里，向大家伙儿宣布一件事，从今往后，我们赵家的唢呐，就交给我孙子——赵宁！”
爷爷说着，转身将手里的唢呐，递给赵宁道：
“来，今天，当着咱们村里人的面，还有咱们这些亲戚，给你老爷先吹一曲，让你老爷听听，咱们赵家唢呐在你手里如何。”
赵宁看着爷爷，一脸惊，双眼睁大，颤颤巍巍地接过唢呐。
虽然这唢呐并不是传家的金唢呐，可爷爷刚才的话，代表了什么，意味着什么，赵宁可全都听明白了。
他一时间，有点懵，捏着唢呐，看着众人，转身对着爷爷的灵堂跪下。
重重地磕头后，赵宁站起身，闭上眼，捏着唢呐，用心地吹奏了起来。
唢呐的声儿，倾刻间就象涓涓的河水，萦绕在了整个院子里，朝着众人包围过去。
此刻，赵宁全身心地吹着唢呐，心里什么都没想，也想不了什么。
他只是在吹，本能地用手指翩飞地按着唢呐上的每一个孔。至于技巧什么，全都忘了。
他的脑海中，是空白的，一片空白，简直就象是纯净的雪地。
他的耳中，什么也都听不见，整个世界，好象与他分开了。
他只是他自己，也只有他自己。
当一曲吹罢，才缓缓地睁开眼。
院子里，李家沟的人，没一个说话。
刘家班和牛家班，以及李家班，乡里三个唢呐班子的吹手，也全都默默不言。
仿佛赵宁刚才的那一曲，让时间静止了流动。
直到爷爷咳嗽了一声。
哗啦一下，院子里瞬间人声鼎沸了起来。
刘家班的刘二娃，将自己的唢呐夹在骼膊下，双手朝着赵宁不断地鼓掌。
李家沟的村民，一个个更是跟着拍起了双手。
夜空下，李家沟整个村子里，都在响着掌声。
之前打墓的五个人，此时边拍着布满老茧的双手，边叫好道：
“不愧是能接班的，咱们村的赵家唢呐，这往后就听赵宁了。”
王寡妇站在一旁，脸上神色激动不已，朝着赵宁母亲道：
“赵宁妈，看看，你家二小子这下可是给你这当妈的争光了，吹的可真好听，不比他爷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