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层峦叠嶂,云深不知处。
楼观台便隐于这片苍茫山色之中,其地脉走势独特,呈南高北低、九进院落的阶梯状格局。
最前端的黄土台塬承载道统,背后千峰耸翠,秦岭主脊如天然楼台重重相叠,这正是“楼观”之名的由来。
金黄色的殿宇屋脊在林海与云雾间若隐若现,登台远眺,八百里秦川与蜿蜒渭水尽收眼底,气象万千,自成一方隔绝尘嚣的山水秘境。
此地,便是占验派祖庭,楼观道之所在。
与丹鼎、符录鼎盛的大派相比,楼观道人丁稀薄,阖派上下从掌教到洒扫弟子,不过七十馀人。
他们主修的并非金丹大道或符咒秘法,而是奇门遁甲、占测命理、望气观星之术。
故在异人界,亦有“占验派”之称。
当今术字门虽风头正劲,但论及推演天机、洞彻因果的根源与底蕴,与传承悠久的楼观道相比,还是差的太远。
占验派源流可追朔至秦汉天仙道,历代高道如唐代的李淳风、袁天罡皆出自此脉。
东汉时纬盛行,管辂、郭朴等方士把《京氏易》、风角、星算、六壬、遁甲集成成体系,被后世奉为占验派远祖。
东晋葛洪《抱朴子》首次把“遁甲、六壬、三棋、九宫、太一”列为必修;
南北朝道士以此占验吉凶、预测国事,形成“占验派”之名,与主修丹鼎、
符录的道士并列而三。
隋代设“九宫坛”,唐代置“太史局”,宋代杨维德撰《遁甲玉函》、赖布衣着《催官篇》,皆占验派高峰。
至唐时李淳风、袁天罡着《推背图》而名动天下,曾一度领袖玄门。
然,天机莫测,窥视过甚,必遭反噬。
史上数次因涉入国运过深,导致门人死伤惨重,精英一朝尽丧。
这才不得不遁入终南山,沉寂隐修,休养生息。
此刻,楼观台最高处,山风猎猎,吹动松涛竹海,也吹拂着掌教沉永真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
面容清癯,眼神倒映着脚下翻涌的云海与远处如黛群山。
他也收到关外传来的密信,亦知晓茅山、龙虎山、全真、皂阁等玄门同道正齐聚山下所为何事。
“掌教师兄。”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开口者是楼观道长老之一,兼任传法职责的薛云鹤。
同样身着简朴道袍,眉头紧锁,望着沉永真的背影。
“茅山、龙虎山、全真派、皂阁山等道友,皆已抵达山门,我等是否要,开启大衍台?”
不等沉永真回答,薛云鹤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有些急切:“师兄,还请三思啊,我楼观道历代先贤,因屡次泄露天机,遭天道反噬,门楣凋零,多少英才早逝。
历经数代休养,门下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这点元气,不再如风中残烛。
今日若为妖清之事再启天衍台,强行推演那最后一次祭祀的因果。
稍有不慎,恐这数百年积累之功,将毁于一旦。
我楼观道,可能真的就————”
后续“举门复灭”四个字,哽在喉头,难以出口。
因为这种事,在历史上早早就发生过了,当初袁天罡在唐朝之时,初见武则天就下了谶言。
“龙瞳凤颈,极贵验也!
若为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矣。”
正因如此,在武则天这位则天大帝上台之后,楼观道就遭受了清洗。
而且这种事还不仅仅是一次,从袁天罡、李淳风名垂青史,到后来因窥探国运天机而导致的几乎传承断绝。
这种教训,早就记载在楼观道的每一卷典籍中,每一位长老的心头。
妖清筹谋数百年,其最后一次祭祀,牵扯的因果之巨、业力之深,堪称骇人听闻。
以如今楼观道这单薄的根基去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
沉永真依旧面向云海,身形稳如脚下磐石,面色无喜无悲,仿佛早已预料到薛云鹤的劝阻。
直到薛云鹤语带激动地说完,山风中只剩下竹叶沙沙作响时,才缓缓转过身。
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薛云鹤脸上。
“师弟,”沉永真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压过了风声,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
“躲了这么多年了,从我的师傅,再到师傅的师傅,甚至更久远的祖师,我楼观道,似乎一直在躲。
好象,被这所谓的天命反噬,吓破了胆子,有时候我在想,咱们的道派,真的就这么见不了光吗?”
微微抬头,望向那仿佛蕴藏着无尽天机的苍穹:“术士窥算天命,知晓的秘密越多,自身牵扯的因果便越大,这道理,你我皆知。
可是,师弟啊————”
“这么一直躲下去,从唐末躲到如今,你真的,还没有躲够吗?!”
薛云鹤身躯一震,嘴唇嗫嚅了一下,想要反驳,却在沉永真的目光下,最终化为了无声的沉默。
是啊,躲了太久,久到几乎成了本能。
沉永真向前迈出一步,衣袍在风中鼓荡,声音回荡在楼观台顶:“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
枉费当年师傅为我赐下永真之道号,期盼我能永守本真,明心见性。
若只是一味趋吉避凶,龟缩不出,这真我何在?这道心何存?!”
目光扫过台下隐约可见的、代表着玄门各派的气机流光,语气斩钉截铁:“更何况,济世度人,护持正道,本就是我楼观道立派之宗旨,刻在入门戒碑上的第一句话。
此前妖清多次祭祀,我等或因隐匿,或因天机蒙蔽,未能及时洞察,已是愧对先师,有违道心。
今日,玄门同道齐聚,共抗妖邪,力图阻止这祸乱天下的最后一次祭祀!”
“此时此刻,我楼观道若再因畏惧因果而袖手旁观,与助纣为虐何异?
今日,无论如何,举整个玄门之力,也绝不能让妖清此次祭祀得逞。”
沉永真的眼中爆发出璀灿的神光,仿佛能刺破重重迷雾:“哪怕此举会引来滔天因果,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皆由我沉永真,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