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本案事实清淅，我的当事人依约供货，被告方收货、验货并进行使用，这一系列事实本身就构成了‘一份事实上的经济合同’，承揽合同已经提交法院……”
程耀文的辩护也很犀利，虽然是刚刚考上函授，可是在杨守时这个老大学生跟前不落下风。
“原告刘春凤，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潘孟孔看看手中的材料，又看向周兴旺的老婆。
周兴旺老婆听到突然叫到她的名字，就很是惊慌失措，程耀文赶紧示意她不要慌张。
“审判长，由于原告周兴旺现在不在齐州，我申请代刘春凤回答问题，……经济合同法明确规定，合同双方地位平等，不能因为一方是国营大厂，一方是小小个体户，法律的天平就要倾斜！”他扫视一眼台下，“法律面前，经营主体一律平等！”
哗——
台下的个体户一阵躁动，每个人都在为程耀文竖大拇指，潘孟孔一敲法锤，“肃静，注意法庭纪律，被告……”
杨守时却依然不紧不慢，他又一次站了起来，这次，他没有在个体户这个身份上过多纠缠，直接说道，“周兴旺是从事玻璃售卖的个体户，搞水表加工玻璃是非法的……”
而程耀文的反应则是拿出了工商部门的答复，针对自来水表厂的问题，工商管理部门的意见是：周兴旺是领有营业执照的个体工商户。发展个体经济是拾遗补缺，方便群众。周兴旺搞玻璃加工，可以看作是拾遗补缺的范围。
哦，对面也是有备而来，杨守时依然没有慌张。
他又提出周兴旺与自来水表厂签订的经济合同没有经工商部门鉴证，不符合规定手续，还有，周兴旺加工的玻璃价高质次，属非法牟取暴利。
程耀文的答复则是，工商管理部门表示，国家没有规定经济合同一定要鉴证，周兴旺与自来水表厂签订合同时，工商是知道的，他们这样做是可以的。
物价部门也认为，这些水表玻璃的价格比较合理，不存在牟取暴利。
至于玻璃的质量是否合格，程耀文拿出了市玻璃厂的检验证书……
台上的庭审仍在进行，台下的邱湘源看看手表，庭审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双方一上来就剑拔弩张，全场没有一个杂音，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希冀地看向门口，却是依然看不到那个年轻的身影……
“审判长，关于质量问题，我请求审判长询问周兴旺的爱人，周兴旺在加工水表玻璃的时候是，加工前是否有质量标准，加工中是否有质量保障措施，成品制造完毕是否有检验措施……”法庭上，杨守时没有回答，剑锋却直指周兴旺的老婆刘春风。
“没有，我不知道……”面对着潘孟孔，刘春凤的声音很小，可是台下的人依然还是听到了。
哗——
台下就发出一阵轻微的躁动，躁动中有惋惜，也有着急，更有不甘。
程耀文面色不变，可是心里已是一沉，这样的询问，不说刘春凤，就是周兴旺在场也无法回答。
眼前的老律师杨守时就象一个捕猎者，他从进入礼堂的那一刻起，已经抓住自己这一方的每一个弱点，刘春凤就是他的突破口。
“审判长，对方说产品质量不合格，却在收货后投入使用，天底下有这样的不合格吗，这究竟是质量问题还是态度问题？”程耀文又一次做出了自己的反击。
令他没有料到的是，一直沉默的张德生插话了，“审判长，我申请补充，就是因为我们在使用过程中发现周兴旺的玻璃不合格，我们才断然否定了这层合作关系，这是我们厂对质量把控不严格，以后我们会改进质量管理，坚决堵绝此类现象再发生。”
补刀！这刀补得恰到好处！
唐国民暗吸一口凉气，杨守时与张德生的配合很是流畅，两人一起攻击的力量，看来程耀文要守不住阵地了！
“还有，自来水表有自己的行业标准，周兴旺的玻璃店显然没有标准，他的玻璃用在我们的水表上，是不符合一机部关于自来水表的设计的……”
张德生刚刚坐下，杨守时就又站起来，“所以，原告个体户周兴旺无上级主管单位，其生产能力与生产质量无法纳入国家计划考核体系，这样的产品质量堪忧，我们要为用户负责，为国家负责，国营天海自来水表厂才断然否定这一经济合作关系……”杨守时的声音很是稳定，脸上波澜不惊。
他重新又绕到开头提出的问题上来，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即使程耀文提供的工商部门、物价部门一切证据，象刀象枪一样锋利，可是在他的乾坤圈面前，都给收进去了，没有意义，意义不大！
唉——
邱湘源心里一沉，他又看看门口，他多么希望那张年轻的笑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
“让让，大家让一让……”
邱湘源和程耀文不知道，沉行、周兴旺等人挤过人潮汹涌的人群，正在慢慢向大礼堂走来。
“沉行……”守在门口的叶书华看到了人群慢慢分开了，接着，那个要扼住命运喉咙的人就出现了。
他身上雪白的警服皱巴巴的，满脸大汗，风尘仆仆，却是一路阳光，笑着挥舞着手里的文档。
叶书华突然感觉到自己想哭，却又忍不住笑了。
台上，潘孟孔仍在提问，“齐州县法律顾问处最后需要补充吗？”
他暗自叹口气，到底是市里的律师，到底是老牌大学生，杨守时果然厉害，国营厂的无理行为，愣是让他升华成了一场为了群众利益的质量保卫战！
程耀文也知道，如果这样下去，齐州县法律顾问处赢的希望不大了，可是他仍在拖延时间，“有，经济合同法第五条规定，订立合同不得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
他看一眼杨守时，突然，他的心里一动，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现在，现在，由我方沉行律师提供鉴定证书。”
沉行？
全场哗然。
唐国民、李东宝等区县法律顾问处主任这才发现，那天那个有灵性的小伙子还没出场呢。
“审判长，我与周兴旺刚刚从天津归来，这几天，我们跑了建材部和一机部，还到天津参加了自来水表厂的行业会议，这是建材部的证书，这是一机部的证书，都能证明周兴旺的玻璃是符合标准的，是能用的，……”
参加行业会议？
张德生也想去参加行业会议，可是却不得不来打这个官司，但是一个律师和一个个体户能参加行业会议，“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在撒谎！”
台下的目光都看向沉行，沉行却没有功夫回答了，他端起程耀文的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着。
叶书华笑了，却是黯然，这一路上连一口水都喝不上吗？
台上的沉行却是猛地放下水杯，水杯碰击桌面，在礼堂里回响，连带着话筒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是一个律师，我说的话，对法律负责，你怀疑我，怀疑我身上这身警服，就是怀疑千万个法律人的良知与底线！”
潘孟孔虽然对一个律师和一个个体户参加一机部的行业会议存疑，可是他相信沉行这个孩子，他很是不满地瞪了张德生一眼。
台下法检两院的法官和检察官们也不满地看着张德生，各区县法律顾问处的主任们目光鄙夷，杨守时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因为，自己一方的律师杨守时也很不满地咳嗽了一声，提示他注意自己的言辞。
“这小伙子是谁？”台下，倪巾帼律师小声地询问着邱湘源。
“就是八月份刚来的实习大学生，现在是实习律师了。”
实习律师？
他现在就能办案上庭了？
以往的大学生，都要一年的实习期，就是她自己，五十年代，也是跟着师傅大半年后，才站在法庭之上！
沉行，她默默地今着这个名字。
台上，潘孟孔已是看过两部的鉴定证书，，现在就是最后陈述环节了。
程耀文搓搓青硬的胡茬，现在，他底气十足，是该打出齐州县法律顾问处的威风了。
“主任，我来吧，我有一肚子话要讲。”沉行悄悄碰碰他的骼膊。
咔嚓，咔嚓——
台下，天海日报社的记者在拍照，程耀文郑重地点点头，这是这个孩子第一次正式走上法庭，也罢，胜利在望，就当练兵了。
“尊敬的审判长……”沉行面向法官，可是这些话他要说给整个时代听。
“我们今天在这里审理的，不仅仅是一份承揽合同纠纷，我们审理的，是千千万万象周兴旺一样的劳动者，用他们的智慧与双手，创造出来的劳动成果，是否应该被尊重。”
台下很是安静，刘春凤在哭，周兴旺却是涨红了脸。
“周兴旺，他是谁？在有些人眼里，他或许就是个体户，但在我的眼里，在座各位眼里，在国家政策眼里，他是一个响应国家号召的光彩的劳动者，是一个不躺在国家身上等靠要，敢于用双手开拓自己命运的改革者！”
说得好！台下的邱湘源眼中陡然放出光来，这孩子，不象第一次上庭，每个律师都有自己的第一次，有的碰翻了桌牌，有的腿肚子抽筋，自己的兵，就是行！
杨守时律师也在看着沉行，这个大学生分配到齐州县法律顾问处当实习律师他知道，可是却没有想到口才这么好！
张德生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吃了六个大馒头的年轻人，他长喘一口粗气，低下了头。
沉行的发言还在继续，“国家领导说，劳动致富光荣，这八个字，力重千钧！
如果今天，周兴旺们流了汗，费了心，创造了价值，却拿不到应有的报酬，那么，我请问，光荣何在？致富又从何谈起？
这条致富之路，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是这个国家每一个勤劳儿女最光明正大的光彩之路！“
好！
台下的个体户也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哄然叫好之声就响彻了全场！
这次，潘孟孔没有要求保持法庭肃静，他静静地等待着这欢呼声象潮水一样涌来，又象潮水一样退去。
“所以，今天的判决，将远远超越这笔合同，它将告诉全国象周兴旺一样的人，你们的路，走对了，你们的劳动，受国家法律保护，你们的名字不叫个体户，你们是这场伟大改革中，最光彩的人！”
沉行很是激动，他一激动，就碰倒了跟前的桌牌。
“不用管，继续！”程耀文小声道。
沉行长吸一口气，“最后，最后……”他的气息有些不匀称，可是声音依然高昂，“最后，我请法庭依法判决，不仅仅是维护一个周兴旺的个人利益，更是守护劳动致富这四个字的尊严，为了点亮这条万千普通人赖以生存和发展——光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