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汽笛声中,浪花翻滚腾涌,客轮离港而去。
沉行俯在船舷,紧握围栏,随着客船上下剧烈颠簸,快意无比,不觉间,这几日的抑郁和阴霾一扫而光。
他所在的天海市,是京南省的省会城市,这个城市面积很大,下面有十几个区县。
在这十几个区县里,齐州县虽然不大,可是是最富裕的,民国时,北平、天海富甲一方的商人,几乎都是从齐州县走出去的。
沉行今天要去的齐州县下面的红山岛公社,这个公社很特殊,六个大队全部在在岛上,南王庙大队也是公社所在地。
走在南王庙大队的大街上,很是规整,一大片崭新、整齐的砖瓦房中,散落着一些用海草铺顶的房屋,所有的房前、院内,都竖着高高的电视天线杆。
红山岛、南崆峒、小蒙特内哥罗……这些海岛公社,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岛上的社员可都是商品粮户口。
“嘭”——
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响吓了沉行一跳,看着漂散的烟气中一群孩子兴奋地冲上去,他就笑了。
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几粒爆米花,玉米爆米花色泽金黄,松脆香甜,很好吃。
“沉法师,你什么时候来的?”沉行转头一看,宋学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身后。
他随手从一个村民的编织袋里抓了一把爆米花,强塞进沉行手里,慌得沉行急忙推辞,司法警察有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
“拿着吃吧,小孩子吃的东西,”宋学海不以为然,“去,把学礼老婆叫过来,我们在大队部等他。”他朝一个村民吼道。
沉行暗笑,这是把自己当小孩子了?还是对自己办案不放心?
沉行没有去大队部,他坚持要到这个叫宋学礼的电工家里看看。
宋学礼家住村北,离码头不算远,房子半新不旧,墙角处,胡乱地堆放着一些红砖、树枝之类的杂物。
“学礼家的,县里的沉法师来了。”刚走进院子还没进屋,宋学海就喊了一声。
听到喊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就迎了出来,她无精打采,一看到沉行的警服,骤然紧张起来,眼泪也一下流了下来。
“是律师,”沉行急忙纠正,他可不会呼风唤雨,“沉律师!”
唉,不管是法师还是律师,女人说了几句话就又开始哭。
“沉法师,你得救救他,我们全家上有老下有小,指着他过日子……”女人突然跪了下来,紧紧抓住沉行的骼膊。
她的情绪很激动,跟宋学海说得差不多,并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宋学海也在一旁听着,他皱了皱眉。小伙子很沉静,可是这温吞吞的样子,怎么办案?
公社里那些公安,都是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干脆利索,这样下去,后天开庭也问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好象没有注意到宋学海的情绪,沉行一边扶起女人一边打量着屋里,屋里不算宽敞,但是很是凉爽,干净整洁的水泥地上摆放着立式电视柜,柜子上面是24寸的日立彩电,拐角处还有一台日产冰箱。
沉行有点吃惊,现在机关干部家里都没有彩电,这里的普通人家却全部是进口货……
“大嫂,律师就是给人说话的,你放心,我尽力,只要你跟我说实话。”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女人,女人却茫然地看着他,又茫然地看看宋学海。
宋学海挥挥手,“让你说你就说,沉法师是站在我们这边说话的。”
沉行让他给气笑了,是不是他们都感觉法师法力无边,能解决一切问题?
唉,其实,沉法师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家里这么富裕,还要去偷鱼?
“那是大队的船,又不是我一个人去拿,大队的人都去了……”女人突然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哦,沉行明白了,在她的印象中,虽然渔船承包给个人,可是还是集体的,他们是去拿,不是去偷!
宋学礼也不是第一个带头去的,当天村里栽电线杆,他是最后一个去的,正巧就碰上了从家里匆匆赶过来的船主葛长通,两人就扭打在一块。
哦,也就是说,是群众盗抢在先,电工宋学礼盗抢在后,应是群众的哄抢吸引了被告人,而不是被告人吸引了群众。
“他一个人拿……了多少鱼?”可是到底还是偷窃,并使用暴力,那这个案子还真翻不过来。
沉行突然有些气馁。
“拿了一筐……”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女人突然就不自然了,一直拿眼瞟着宋学海。
一筐?
沉行笑了,他也不争论,站起身端起那台“日立”牌电视机,“宋书记,一筐鱼比电视机要沉吧,他两手抬着一筐鱼,也不利索,还怎么跑?”
宋学海没有答话,抽着烟剧烈咳嗽起来。
“不是他拿的,是我拿的,还有孩子也拿了……”女人声音低了下来,“大队怕牵连我和孩子,都算在俺家掌柜的身上……”
“哦,是你和孩子拿的……”突然之间的柳暗花明,让沉行心里怦怦直跳,“那宋学礼拿了多少?”
女人顺手拎起墙角的电工包,沉行接过来,里面是螺丝刀,压线钳,万用表等工具,这就是说宋学礼只“拿”了——半包鱼!
……
激动的沉法师原本还想去那个承包了渔船的渔民葛长通家里走一遭,可是人家出海打渔,晚上才能回来。
“晚上在这儿吃饭,看电影,今天也回不去了,就在公社对付一宿……”宋学海热情地招呼着沉行。
“我自己个带饭了,”沉行从军绿色挎包里拿出两个馒头,“给我口水喝就行。”
“那不行,到了南王庙大队,你得听我的,今天大队放电影,放映员也到家里吃饭……”眼前的沉行,一头干净清爽的短发,一身上白下蓝的警服,看着就让人愉悦,宋学海到底还是强拽着沉行回了家。
八十年代的农村,娱乐方式能有几样?除了拜年、杀猪、赶集,就属露天电影最为风光。
电影放映员每到一个村子,村里热闹得就象过节一样,全村人争抢黄金席位,连狗都摇着尾巴来凑热闹。
“县里的沉法师,专门到我们大队来办案子的。”宋学海介绍沉行,特意又加了一句,“大学生,北平政法的大学生,很有水平。”
哦,在很有水平的“沉法师”面前,两个电影放映员很局促地站起来,又很局促地坐下。
宋学海拿出一瓶57度的琅琊台,桌子上摆满了海参,螃蟹,蛤蜊,大虾……让沉行一度感觉自己不是来办案的,是来改善生活的。
在两个电影放映员和宋学海的热情“劝说”下,沉行没办法只能喝了一玻璃盅的白酒。
吃完饭从宋学海家出来,走在大街上,他就感觉村里的房子四处摇晃,耳边的热闹的喧哗声好象从很遥远的天际传来,一会模糊一会却又清淅起来……
嗯,海面上也停满了渔船,就跟鲁迅先生的《社戏》一样,周围岛上的社员也坐船过来看电影,可是那渔船怎么也摇晃不停?……
“沉法师,到这儿坐。”恍惚中,沉行看到电影放映员在放映机旁给他放了一把椅子。
哦,那是最好的座位。
沉行看着脸色通红的电影放映员轻车熟路地把电影幕布两边的绳子,分别抛过大街南北的两个电线杆上,挂下来拉直扣紧……
夏日的傍晚,海风很大,雪白的银幕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响。
沉行却伏在桌子上,在放映机的“哒哒”声中睡着了。
“你是来拉屎的吗?”
哗——
海岛上爆笑一片,醉眼朦胧中,沉行抬起头来,就看到银幕上小英子偶遇张丰毅扮演的小偷蹲在草丛里,善良的英子没有多想,只是天真地问了一句,这让岛上瞬间成了欢乐的海洋。
“学海,葛长通回来了……”欢笑声中,一个村民匆匆跑到一棵树下,宋学海也喝多了,坐在椅子上背靠大树打盹呢。
哦?
宋学海睁开了眼睛,看着沉行拎着电工的工具包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就有点后悔,这喝醉了还怎么办案子?
他也是来拉屎的吗?
沉行看一眼宋学海,大脑里一团浆糊,他看看远方漆黑的海面,和眼前的黑灯瞎火,两人只能深一脚浅一脚从村南走到村北。
“长通,县里的沉法师来了!”
码头上,却是灯光昏暗,人影绰绰,宋学海一声吼,一个高个子穿着水靴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这是个车轴一般的汉子,一脸络腮胡,说话就跟打雷似的,“学海,我那两船鱼怎么办,要不年底就从承包费里扣,反正都是大队的人抢的……”
“葛长通,你知道鱼船被抢,是几点来的?电工宋学礼几点来的?”凉爽的海风吹过,沉行感觉头脑逐渐清楚起来。
“我听说鱼被抢了都八点多钟了,噢,霍元甲播完第一集了。”葛长通早已看到一身警服的沉行,态度也缓和下来,“他来能有九点多了吧,背着电工包就来了……”
“就这个?”沉行从肩头甩下电工包,“我再问你一句,是不是宋学礼一个人抢的?”
“他没那么大本事。”葛长通接过电工包,鄙夷道,“就是这个,也不能知道能装几斤鱼。”
沉行突然感觉渔港的灯都亮了,他的心彻底放下了,“当天你的船上都有什么鱼?他偷的是什么鱼?”
宋学海抽着烟,看着这个年轻的法师,虽然喝多了,此时倒象是一个工作多年的公社干部,问起话来有鼻子有眼,这种不急不躁的气度,在年轻人身上很难找!
可是,就是酒量太差……
“鲈鱼,紫海胆,鹰爪虾,梭子蟹……”葛学通看看身后的渔船,船上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抢了两条鲈鱼,几个蟹子……”
“长通,都是一个大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宋学海突然插话,“这些东西也不值钱,你给上面说句话,不追究了……”
“学海,他抢多少我不管,你看……”络腮胡突然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这一刀子再往右点,划在眼珠子上,我就瞎了,还怎么出海打渔……”
络腮胡脸上确实有道长长的伤疤,在灯光下狰狞可怖,这样的伤,宋学礼一个故意伤害罪是逃不掉的!
沉行示意宋学海不要说话,“葛长通,你发现电工宋学礼偷鱼,他还朝你扔了两蟹子……你打了他两棍子,在哪里打的,又是在哪里被划伤的……”
葛学通也不言语,穿着水靴“嚯嚯”地往前走,“在这儿,让我一脚踹进海里……”
在这儿啊?
沉行看看黑沉沉的海面,间或传来浪打礁石的“哗哗”声。
这里没有一点灯光,就是站在身旁的宋学海和葛长通,也看不清楚,周围漆黑一团。
哇——
葛长通身上浓重的鱼腥味,却让沉行剧烈地呕吐起来。
“沉法师,沉法师……不要紧吧?”宋学海看不清楚沉行的模样,却是安慰着,“吐出来就好了,下次就能喝了……”
年轻人,连酒都不能喝,还办什么案子?宋学海失望地掏出烟来,海风太大,却始终划不着火柴。
吐出来的沉行突然感觉身上一下轻松了,刚才那种昏沉颠倒头痛欲裂好多了,“好吧,葛长通,明天你到大队部,在笔录上签字。”
“这就问完了?”宋学海眼瞅着葛长通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心就提了起来,“沉法师,你跟我们交个底,到底能判几年?”
沉行没有回答,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又往村里走。
“长亭外,故道边,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海风中,《城南旧事》的音乐轻轻响起,却又渐渐消逝在沉沉的海面上。
“无罪!”
“无罪?”
“偷了人家的鱼,伤了人家的脸,无罪?”宋学海的声音高了起来。
“偷了人家的鱼,伤了人家的脸,也是无罪!”沉行的声音低下来,“对了,宋书记,你们这个鱼怎么卖,是什么行情,多少钱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