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夏末秋初。
傍晚时分,漫天的晚霞渐渐染红了天际,馀晖穿过柳枝,洒下细碎的光斑,映照在这栋欧洲建筑风格的红楼上,虽然墙壁差不多被爬山虎复盖,可是依然能清淅地看到红砖木石之间的岁月留痕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沉行一边敲击着盛了两个冷馒头的饭盆,一边哼唱着电视剧的歌曲,推开了那扇岁月掩映的大门。
今天是礼拜六,下班时分,走廊里半个人影也不见,办公室里也是静悄悄的,他看一眼门上悬挂的牌子——“法律顾问处”,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了。
他刚想进去,无意间又瞥到楼道里的整容镜,镜子里的小伙子一身上白下蓝的警服,肤色白淅、面容清秀,正一眼不眨地瞅着他。
沉行的手慢慢滑过红色的领章,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两间狭窄的屋子,却摆放了几张油漆剥落的办公桌和两个墨绿色的文档柜,墙角是一台铅字打字机和一台蜡纸油印机。
沉行走到一张办公桌前,放下手里的馒头,办公桌很是整洁,锥子、棉线、印泥,笔录纸整齐地摆放着,中间还有一本1980年出台的《律师暂行条例》。
眼前的人和物,总有几分疏离,不知不觉,他已经适应一个多月了,但一切仍是那么陌生。
没错,他重生了。
上辈子,他供职于一家“红圈所”,业内,八大红圈所,意味着肉眼可见的大好前程。
拍职业照那天,他想象着精英律师该有的样子,不断调整着姿势,可是,就在快门响起的时候,他感觉眼前一亮,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作为北平政法学院的大学生,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他没有去法检两院,而选择来到市局法律顾问处,准备成为一名律师。
可是,律师,这两个字,在这一年,对于很多人都是陌生的。
因为,1979年,中国的律师制度刚刚恢复重建。
当年7月1日,五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一天之内通过了7部法律,这在中国法治史上被称为“一日七法”。其中刑事诉讼法专设了第四章“辩护”章节,并在第二十六条明确规定了律师是位列第一的辩护人。
9月,司法部恢复重建。
12月,司法部颁布了《关于律师工作的通知》。此时,全国共有律师二百一十二名。
1980年,《律师暂行条例》出台,规定“律师为国家法律工作者”,律师所在的法律顾问处是事业单位,律师有编制,穿警服,领工资,有手铐,配枪支……
随着五十年代从事过律师工作的老律师归队重建,新鲜血液也不断补充到律师队伍中来。沉行被通知提前一个月到天海市法律顾问处报到,然后,下放到齐州县法律顾问处实习。
虽然人才奇缺,但法律顾问处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新人都不能办案上庭,先要在接待室跟着老律师学习接待咨询和代书诉状。
除此之外,打扫卫生,传送文档,打字印刷……都是他的活儿,对,哪个新人都是从无敌六边形战士做起的。
“唧唧——”
沉行坐下来,踩动着铅字印表机的脚踏板,10公斤重的铅字字盘发出机械的响声。
这台1980年出厂30多公斤的“双鸽”牌打字机,还是前年法律顾问处刚成立的时候,从县武装部购置的。
滚筒横在打字机上方,上面卷放着蜡纸;铅字盘是一个大大的金属盘,盘内密密麻麻地堆放着钢板刻印的小方格铅字,常用字有2418个之多,备用字也有2400个。
沉行手握字盘手柄,就象电影里的发报员手握发报键一样,迅速地前后左右移动着铅字盘和机头,找到字立刻摁下,只听得“吧嗒”一声,就在蜡纸上敲下了深深的字印。
夜色渐深。
法律顾问处内,打字机的机头敲击滚筒产生的“叭叭”声,每行字数已满时发出的“警告”铃声,手动换行发出的“嘎嘎”声和字盘左右滑动时的“唧唧”声,汇集一起……
从稿件到键盘,来回辨认、找字,还要不停地踩动脚踏板,眼睛、脖子、手腕都很累。
“这可真的是个体力活儿。”沉行苦笑着站了起来,拿过一块毛巾放到脸盆里浸湿,顶在头上。
法律顾问处里没有电扇,他只能这样给自己降温。
外面的木质楼梯渐渐嘈杂起来,摇着蒲扇踩着凉拖的,嗦着冰棍啃着西瓜的,还有只穿着泳衣的孩子,说笑着就往楼上走去。
三楼的会议室里有一台“西湖牌”黑白电视机,这些日子,香港电视剧《大侠霍元甲》热播,霍元甲、陈真、赵倩男……吸引了大院里好多同志拖家带口前来观看……
“小沉,又在加班打字,你是大学生,小心真成了打字员……”有人推门进来打声招呼,也去看电视了。
哦,沉行苦笑。
在这个年代,一个象样的单位都有一个部门叫打字室。打字员一般都是心灵手巧、长相可人的姑娘,打字已经成为一门职业。
司法局成立后,打字员先后换了两个,在这个经费紧张的年代,蜡纸价格昂贵,每报废一张蜡纸都需要经局长签字同意。
“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好的打字员?!”这是常常挂在单位领导嘴皮子上的一句话。
沉行呢,报到一个周就把三千多常用字键盘背熟,打起字来,眼神好,找字快,看字准,动作麻利,操作熟练,用力轻重适度,不会漏字漏行,也不会涂改打烂蜡纸……
现在,法律顾问处的文档都是他来打字,就是司法局的文档也都交给他。
是不是真的要把他当打字员来用啊……
这些年,他在学校图书馆啃完的法学着作,在仿真法庭上的激辩,比对自己手指还熟悉的法条,难道都是让他来这里打字的吗?
他不想打字,他要当律师!
如果要当律师,司法局会先发一个“任命书”,任命他为实习律师,然后一年以后再给他“律师证”。
可是,现在,任命书迟迟没有下来,他现在连实习律师都不是,更不要提上庭办案了。
沉行长叹一口气,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又拿出一个装满白糖的罐头瓶来。
今晚他去食堂的时候的时候,中午的剩菜都没了,现在,只能拿冷馒头蘸白糖凑合了。
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从墨绿色的铁皮柜子拿出那桶“春耕”牌油墨,打开盖子,却发现油墨已经变得粘稠。
这难不倒沉行,他跑到楼后,从长江750挎斗摩托车里,拎起半桶汽油又匆匆上楼。
一进门他就看到墙上的《电影百花》挂历,一身西装的唐国强正笑着站在圆明园遗址前看着他……
奋进的八十年代,更崇尚具有现代感的阳刚之美,更瞩目于推助时代之潮的硬汉子。生活中粉团儿似的奶油小生,理所当然地不被时代垂青。
他与唐国强差不多,也有奶油味,现在,都不被垂青啊……
沉行到底还是放了唐国强一马,撕下三月份的挂历,平铺在地上,又把油墨桶放到上面打开,准备倒进汽油搅拌稀释。
3月的封面是《牧马人》中的丛珊,她的眼神里透着一丝迷茫,却又很是清澈……
“同志……”
突然,一声苍老的声音炸雷一般在身后响起,沉行手一哆嗦,几滴汽油就滴在丛珊脸上。
他转过头,一位老汉正站在他的身后,笑着从自己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掏出烟来,递给沉行,“我找法律顾问处……”
“我不会抽烟,你……是红山岛公社(乡)?……”沉行又抓起刚才没有吃完的馒头。
来人花白头发,肤色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他很吃惊地看着沉行,“我是红山岛公社南王庙大队(村),这是公社给我开的介绍信……你去过我们南王庙?”
沉行还真没去过南王庙,也不认识这个介绍信上叫作宋学海的大队书记,可是他认识香烟,现在不是有个顺口溜吗,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下,牡丹花……
刚才他递过的烟就是中华,你有钱都买不到,在齐州,也只有红山岛的渔民才搞得到!
因为很长时间,红山岛一直是天海市人均收入最高的公社,在八十年代中期,全国各地都在争做“万元户”的时候,红山岛已经开始把刚入万元户门坎的渔民列入后进帮扶对象了。
宋学海划着一根火柴,点上香烟,长舒一口气,“出了岛,两眼一抹黑,好不容易找对门了……”
他是从楼上法院那边直接过来的,他絮絮叨叨地说,沉行边听边记,大概也听明白了。
前几日,检察院起诉认定被告人南王庙大队电工宋学礼,于8月8日上船盗窃本大队渔民葛长通家鱼虾蟹一筐,被葛发现,追至海滩,宋将筐丢下,并朝葛投两螃蟹,螃蟹的尖刺划伤葛的耳朵;葛追上打宋两木棍后,宋用电工刀子乱划拉,又刺伤葛面部两处……
“现在,检察院以电工拒捕,引用刑法第153条按抢劫罪提起诉讼?”沉行把最后一口馒头蘸白糖塞进嘴里,又舔舔手指头的白糖。
哎呀,一股汽油和油墨味!
看着沉行脸上的油墨,倒把宋学海逗笑了,这小伙子有意思,“对对,沉领导,就是抢劫罪!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
沉行还真没听说这个案子,可是一部刑法他都翻烂了,睡觉都能背得出来!
他慢慢擦着脸上的油墨,思忖着,这么富裕的大队,这么富裕的社员,为什么还要盗窃?
都是一个大队,说起来也是沾亲带故,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就构成抢劫罪?
“一筐鱼能有多少斤?”沉行突然问道。
宋学海咳嗽着,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捻灭,“大筐一二百斤,小筐也得七八十斤……”
哦,一个电工,得有多大的力气,能端着一筐七八十斤的鱼虾,在海滩上飞奔?
沉行感觉到这个案子里有很多疑点,他再一次看着手里的笔录,就听到楼上《大侠霍元甲》的片头曲又骤然响起。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峰岭,问我国家哪象染病……”
激昂的音乐让沉行心潮激荡,血脉沸腾。
对,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我不要当什么打字员,我要当律师!
我要有一个机会,一个能证明自己、证明知识、证明法理价值的机会!
“宋书记,这个案子,我接了。”
声音嘈杂中,宋学海好象没有听到,他正打算着是不是去市法律顾问处找律师,直到沉行又说了一遍,他这才看向沉行。
小伙子很帅气,也很机灵,刚才看到香烟就猜出他是红山岛公社,宋学海对他印象不错。
可是他是个打字员啊,馒头蘸白糖的打字员!
岁数呢,跟自己儿子差不多,打官司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关系着一大家子人,他不敢也不能马虎!
“沉领导,我们还是想见见你们领导……”宋学海站起来,瞪着沉行。
“宋书记,我们领导出去考函授去了,礼拜一才能回来,我,北平政法学院毕业!”
哦,大学生!
宋学海尤豫了,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可是社会的宝贝。
市里手表厂一个大学生,不是几个月就摇身一变成了副厂长,齐州一中一个普通教师,忽然就成了教育局的副局长。
就是红山岛公社,一个大专生,才20岁出头就当上了公社党官员……
“沉领导,就……麻烦你了?”宋学海还是拿不定主意,不过却伸出了手,“你得给我们说话,你看,我差点给忘了,法院说,下个星期二开庭!”
下个星期二,满打满算只有两天时间!
沉行不是律师,不能到法院阅卷,也不能会见案犯,他甚至连实习律师都算不上!
目送宋学海离去,他又看看墙上的唐国强,也罢,自己明天就到南王庙大队走一趟,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