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猛地抬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裴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许银翘发现,这个男人从来不会低头,每次看她,都是昂着下巴,只将眼睛瞥下。
她感觉自己浑身骨髓都被抽走,几乎瘫软在地:“你好狠的心,裴彧。”
白芷白日里破涕为笑的清浅笑容好像还在眼前,血液涌上脑袋,许银翘的指甲几乎掐入肉:“我没看错,你确是个冷心冷肺,铁腕无情的西、北、将、军。”
许银翘几乎是扣住墙壁,把自己的身子拉起来。她冲裴彧惨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裴彧却在背后叫住她:“停下。”
许银翘回首一歪头:“四殿下,你还有什么指教呢?”
裴彧举重若轻地拿起桌上那柄剑,薄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许银翘反而不知何处生出了勇气:“拿来,我会自裁。”
裴彧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道:“你不认识,这是你送往何府礼单上的物件。”
许银翘的动作僵在原地。
她隐隐意识到,或许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但是方才的愤怒,已经阻碍了她向裴彧请教的脚步。她只是抱臂而立,斜倚在窗框上支撑身体,拿一双明眸瞪着裴彧。
裴彧说了下去:“六年前,雍州一战,整城被困,援军不至。刺史何元庭率军民死守无视余日,直至民饥以草根相食。”
许银翘就算身在宫中,也听闻过那一惨烈的一场战役。她记得六年前的胜利,却不知道,是这样一场惨胜。
但是她仍然不明白,这与今日的矛盾有什么关系。
“何刺史意志坚定,曾扬言道,若是城内弹尽粮绝,他便奉自己妻女出来,为士兵分食。妻女何足惜,守城诚为贵。”
许银翘听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战场惨烈,但惨烈到要生啖人肉以为继,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
“当然,何刺史的妻女最后没献成,不然你也不能看到芳莳好生站在这里。”
“她们活下来的原因,是愤怒的居民不再信任何大人的话,一天夜里,暴民冲进刺史府中,杀死了何元庭于书房内。
“杀死何大人的那把剑,叫青峰雄剑。”
“雄剑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而雌剑,就是今日你面前的这一把。”
裴彧至此,叙述完毕。许银翘脑中犹如黄钟大吕一敲响,方才认识到,自己拟的礼单上,出现了多大的疏漏。
“我立刻向何大小姐请罪。”
裴彧却止住了她的动作:“我已经解释过了。”
许银翘看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对何大小姐,一定要一个交代。你的交代,就是白芷,是么?”
裴彧似乎喉头哽塞,好半天,才挤出一个“是”字。
一瞬间,懊悔,伤心,纷繁复杂的情绪涌上许银翘心头。她几乎感知不到自己在哪,自己手中正抓住了什么。
世界仿佛瞬时颠倒,唯一的念头在她脑中不断重复。
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
一切都晚了。
裴彧眸中罕见出现了不忍的情绪。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何大小姐的婚礼,你不用去了。”
许银翘抬起眼,泪眼朦胧间,裴彧似乎又加了句:“她不是很想见到你。”
第26章
经此一事,许银翘是实打实病了。
白芷走了,但四皇子府并不缺侍女,许银翘的屋内很快就迎来了新人。
新来的两个侍女,一个唤作绿绮,生得容长脸面,做起事来干练利落,另一个唤作紫芫,两腮微丰,身子敦实,行事稳当。
一左一右,好似两尊金刚。绿绮紫芫接过许银翘因为生病落下的繁杂事务,而许银翘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撂开手来什么都不干,只是一碗碗药灌下去。
在许银翘仅有的记忆里,她短时间内喝了如此多药汤的日子屈指可数。现在,便是最近的一次。
然而,纵然许银翘每日勉力服药,不事生产,她还是一天天瘦了下去。
身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她白日里昏昏沉沉地在床榻上入眠,整个人蜷缩在盛大的被衾里头,好像一叶孤舟漂浮在汪洋大海,不知所依,不知所向。到了晚上,许银翘却夜不能寐。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往日与白芷相处的一点一滴。
以往欢快的记忆,现在落到她的脑袋里,只剩下无尽的懊悔与羞惭。
许银翘以为自己会继续消沉下去,直到忽然一日,裴彧带人来了她的房中。
自从婚礼礼单一事后,许银翘便说什么也不肯回她与裴彧的主殿。
在她的坚持下,绿绮和紫芫将她的所有物件都搬到了西偏殿。从外人看来,这位刚刚嫁进四皇子府的小医女实在太过胆大妄为,竟然与四皇子摆出一副分居的架势。只有许银翘自己知道,只要她留在原来的地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已逝的白芷,那样反而会让她的精神更加萎靡。
而裴彧也没回过主殿。
听说,他这几日都是宿在书房,似乎有很紧急的公务要处理。
许银翘不知道,裴彧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的挑衅,而愤然冷战。
因此,这次见到裴彧,许银翘除了怨愤,心里还多了一丝不确定的犹疑。
甫见裴彧进来,她身子不由得一激灵,攥住了胸前的锦绸。
裴彧却又回到了初见时冷静自持的样子。他冲她瞥过来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样物件。
——抑或是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