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复航,如同给垂危的病人注入了强心剂,林记商行内外那根紧绷欲断的弦,总算稍稍松弛。三条修复的旧船带着伤疤与记忆,两条新造的“伏波”、“定远”号承载着希望与锐气,静静泊在台江码头,桐油的气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江水淡淡的腥气,宣告着林家顽强的生命力。
然而,林海生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他站在商行二楼的望台,目光掠过江面如林的桅杆,投向更遥远的东南方。船队的修复,仅仅是恢复了“行动能力”,如同一个重伤初愈的武士,重新拿起了剑,但面前的江湖已非昨日,新的规则、新的霸主、新的杀机,隐藏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下。他必须为这支重生的船队,在这已然天翻地复的棋局中,找到新的、安全的落子之处,甚至……窥探一丝反客为主的契机。
书房内,海风通过窗隙,吹得油灯焰苗摇曳不定。内核成员再次齐聚,气氛却与应对刘家时截然不同。少了些悲愤与决绝,多了几分审慎与深谋。
“船是好了,可海,已经不是咱们熟悉的那片海了。”海石叔倚在特制的靠椅上,声音低沉,他虽不能亲临一线,但数十年的航海直觉仍在,“郑家军的旗号,如今在海上,比圣旨还管用。”
林水生这些日子负责打探,消息灵通了许多:“确是如此。咱们的老航线,北去江浙,东往大员(中国台湾),如今都在郑家水师的巡查范围内。过往商船,无论大小,一律需向设在厦门、金门的郑氏衙门缴纳‘报水’,请领‘郑’字令旗。若无令旗,轻则货物扣留,重则船毁人亡。”
王帐房拨弄着算盘,眉头紧锁:“这‘报水’按船大小、货物价值抽取,虽比过往零散打点官吏看似规范,但总额高出不少。再加之购置令旗的费用,每条船每次出航,成本凭空增加了三成不止。”
李帐房补充道:“而且,听闻郑家自身也组织大规模船队,往来倭国、吕宋,与红毛(荷兰)贸易。他们既是规矩的制定者,又是场上最强的玩家,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只能在他们的规矩缝里觅食。”
林海生静静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海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两个局域:“北线去江浙,要穿过郑家与清军对峙的前线,风险太大,且利润空间已被挤压。东线往大员,利润最厚,能直接与荷兰人交易,但黑水沟风浪险恶,且是郑家水师重点盯防之地,我们初获新生,不宜直接闯入龙潭虎穴。”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澎湖—潮汕—广州”一在线。
“我的意思是,主攻南线。”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理由有三:其一,此线位于郑家势力腹地,相对安全,海盗绝迹,只需按规矩缴纳报水即可;其二,潮汕连接闽粤赣内陆,物产丰富,我们可收购当地蔗糖、潮绣、瓷器,运往广州,亦可从广州购入广货、南洋香料,回销内地,货流充足,周转快;其三,广州乃千年商埠,局势相对稳定,消息灵通,便于我们结交新客户,打探各方动向。”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东线大员……暂不作为主力,但可挑选精干船员,驾驶‘伏波’号这样速度快、吃水浅的新船,偶尔为之,如同刺探,熟悉航道与荷兰人、生番(土着)打交道的方式,积累经验,以待时机。”
这是一种典型的战略聚焦与风险规避。在实力远逊于霸主(郑氏)时,避免在其内核利益区(对日贸易)或高风险区(前沿战区)直接竞争,转而深耕其控制相对松散、自身更具地利优势的次级市场(南线),同时以小股兵力对高利润区(东线)进行战术侦察。此策既保证了基本的生存与利润,又为未来的扩张保留了火种与可能性。
“那……我们真要向郑家低头,缴纳这‘保护费’?”林水生年轻气盛,脸上仍有不甘。
“不是低头,是借势,是交易。”林海生纠正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我们付出金银,换来的是在其羽翼下安全航行的权利,是免于被其他小股势力骚扰的保障,是接入一个庞大贸易网络的门票。这笔交易,眼下看,是我们占了便宜。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利用好这张门票,在里面找到别人找不到,或者做不来的生意。”
战略既定,获取郑氏的“令旗”便成为头等大事。林海生决定亲自前往郑氏集团的内核据点——厦门。
此时的厦门,已非昔日小岛。郑成功在此屯兵积粮,设立六官(吏、户、礼、兵、刑、工),治理民政,俨然一方诸候。港口内,艨艟巨舰如山岳耸立,较小的哨船、快艇如游鱼般穿梭,桅杆如林,旌旗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海水、硝烟以及一种森严的肃杀之气。与福州码头的商业喧嚣相比,这里更多了一种军事堡垒的凝重与威压。
林海生带着林水生及两名精干随从,乘坐一条租来的小船靠岸。码头上,身着号衣、手持兵器的郑军士兵随处可见,眼神锐利地盘查着往来人等。他们按照事先打听好的门路,找到了负责商船事务的衙门——一个设在临海巨大石屋内的机构,门口有兵丁守卫,上书“督饷都督府”字样。
门房是个面色倨傲的中年人,穿着半旧不新的绸衫,眼神却精明得象算盘珠子。林水生上前递上名帖和一个小巧的锦囊,陪着笑脸说明来意。
那门房掂了掂锦囊的分量,眼皮微抬:“福州来的?林记商行?没听说过。等着吧,黄舶主事务繁忙,几时得空见你们,看造化。”说罢,便将他们晾在门房外狭小、拥挤的等侯区。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等侯区内挤满了来自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商人,个个面带焦灼,却又不敢大声喧哗。空气中混合着汗味、茶味和一种无形的压抑。林海生默默观察着进出的人员,听着旁人的只言片语,心中对郑氏集团的运作效率和层级森严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直到日头偏西,那门房才慢悠悠地出来,瞥了林海生一眼:“黄舶主这会儿有点空,跟我来吧。”
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院落,来到一间颇为宽敞的厅堂。堂内陈设不算奢华,但桌椅皆是硬木,墙上挂着海图与兵刃,透着一股实用主义的硬朗。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四旬、面色黝黑、身形精悍的武将,并未穿官服,只是一身利落的箭袖青衣,目光如电,正是负责厦门港商船准入及征收“报水”的舶主之一,黄斌。
林海生上前几步,依足礼数,躬身行礼:“福州商民林海生,拜见黄舶主。”
黄斌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拿起案几上林水生早先递上的商行资料,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淡漠:“林海生?就是那个扳倒了福州刘通判的?”
林海生心中微凛,对方果然对自己的底细有所了解,他保持姿势不变:“不敢当舶主谬赞,乃是刘通判咎由自取,朝廷法度森严,小人不过是侥幸得存。”
“哼,倒是会说话。”黄斌放下资料,终于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五条船?规模小了些。如今海上,北虏(清军)虎视眈眈,红毛(荷兰)亦不安分,这‘报水’嘛,自然要比往年多加两成,以充军资,保尔等平安。至于令旗,数量有限,等着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林水生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这分明是坐地起价,故意叼难。林海生却面色不变,再次躬身,语气愈发躬敬:“舶主大人明鉴。林家船小力微,承蒙不弃,愿附骥尾。这‘报水’若按新例,实在力有未逮,恐难维持。然小人深知,大军(指郑军)北伐在即,粮秣军械,转运维艰。”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清淅无比:“我林家船小,却胜在灵活,船员多是熟悉闽浙沿海水文的老手。若蒙不弃,或可为大军探听北路航道水情、暗礁分布;亦可承运一些……不便大军旗号出面的紧要物资,必当竭尽全力,确保稳妥。此外,听闻大员(中国台湾)的荷兰人,近来所需生丝、瓷器量巨,价高,小人或可设法组织精良货源,往来贸易,所得利润,愿按规矩,孝敬大人与上面,绝不短少分毫。”
他没有直接讨价还价,而是展现了自己的“独特价值”——灵活的运力、熟悉航道的船员、以及开拓对台贸易的潜力。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有用的、能办事的“合作者”,而非仅仅是一个来交钱领证的“纳贡者”。
黄斌闻言,那双锐利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林海生脸上,审视了良久。厅内一片寂静,只有海风穿过堂屋的呜咽声。林水生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已出汗。
终于,黄斌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看不出是笑还是别的什么。“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轻重。”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敲了敲桌面,“既然你如此识趣……‘报水’可按旧例缴纳。令旗,我会着人给你办理。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如同实质的刀锋,“若真能办事,将来在这闽海之上,自然有你林家一碗饭吃。若只是夸夸其谈,或者敢耍什么花样……这大海茫茫,吞没几条小船,几个商人,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那冰冷的杀意毫不掩饰,林水生感到脊背一阵发寒。林海生却依旧沉稳,深深一揖:“小人谨记舶主教悔,绝不敢忘。”
拿到那面杏黄色、绣着狰狞“郑”字和特殊编号的令旗时,走出那森严的衙门,林水生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海生哥,这黄舶主,好大的威风……”
林海生摩挲着手中质地坚韧的令旗,目光复杂。“威风,是打出来的。郑家能有今日,便是靠着这森严的规矩和雷霆的手段。我们今日低头,不是惧怕,而是为了拿到在这盘棋局上落子的资格。”
返回福州,林海生立刻着手将战略落到实处,对林家这台商业机器进行更深层次的调整与优化,其思路之缜密,已远超寻常商贾。
其一,航次核算与风险金。
他要求王、李帐房对每一次出航进行“单航次核算”。出航前,必须根据航线、货物、季节,精确测算所有成本,包括货本、船耗、人员工食、以及最重要的“规费”(给郑氏的报水、令旗费以及沿途可能的小额贿赂),并设置明确的利润目标。航行归来,立刻进行核算复盘,分析盈亏原因,优奖劣罚。同时,他强制规定,从每次航行的净利润中,提取一成,存入专门的“风险金”库房,非到万不得已(如遇海盗重大损失、船只急需大修、遭遇官非等),不得动用。这相当于创建了内部的保险基金,以应对突发风险。
其二,货品差异与信息先行。
面对其他中小海商在常规货物上的竞争,林海生不再追求量大利薄。他充分发挥林家船队灵活、与福清等地货源关系紧密的优势,主攻“特色货品”。
他让林水生常驻广州,不仅负责销售,更重要的任务是创建信息点,密切关注广州市场上各类货品的价格波动,特别是来自西洋(经葡萄牙、西班牙商人)的新奇物件、南洋的稀有香料,以及内陆须求的变动。同时,他利用潮汕的人脉,大量收购品质上乘的“潮糖”和工艺独特的“潮绣”,这些货物在广州和内陆都极具竞争力。
他甚至尝试为个别有特殊须求的豪商,提供小批量、高保密性的“专送”服务,收取高昂费用。例如,为一位急于将家传珍宝运回老家的致仕官员,动用“伏波”号,不经停任何码头,直放目的地。
其三,深耕人脉与暗线布局。
在厦门,除了与黄舶主保持必要的“孝敬”与汇报关系,林海生还让林水生暗中结交了黄舶主手下几个得力的司务、文书,以及码头负责检查令旗、清点货物的底层军官。这些“小鬼”地位不高,却往往能提供关键信息,或在某些环节行个方便。这笔投入,看似零散,长远看,价值非凡。
同时,他对“伏波”号探索东线中国台湾航线寄予厚望。不仅是为了利润,更是为了获取关于荷兰人、关于中国台湾岛的第一手信息。他叮嘱“伏波”号船长,每次前往,务必详细记录荷兰人的须求变化、态度强弱,以及岛上汉人移民、土着部落的情况。他隐隐感觉到,那片巨大的岛屿,未来或许蕴藏着巨大的机遇,或是……风暴。
这一系列举措,并非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如春雨润物,细致入微。林家船队的运营,在看似遵循旧规的表象下,内核变得更加精细、高效且富有轫性。他们不再盲目地在海上奔波,而是有选择地切入利润更厚、竞争更少的细分市场,并且始终保持着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欲和警剔性。
站在“伏波号”的船头,看着它扬起崭新的风帆,缓缓驶出闽江口,融入那片蔚蓝,林海生的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拿到郑氏的令旗,只是拿到了入场券。真正的考验,在于能否在这位闽海王制定的规则下,将林家这艘小船,驶得更稳,更远,甚至……在未来莫测的变局中,找到一丝乘风化龙的可能。这盘以大海为棋盘、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的棋局,落子无悔,他只能步步为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