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面象是被撕碎的深蓝色绸缎,狂风卷起数丈高的浪头,狠狠砸在船板上。十七岁的林海生死死把着舵,咸涩的海水混着雨水糊了他满脸,他眯着眼,努力在翻涌的白色泡沫间查找方向。
“左满舵!避开那道暗流!”父亲林大福的吼声在风浪中时断时续,他正指挥着船员收紧主帆,试图在越来越强的风暴中稳住这艘满载货物的双桅帆船。
这是林家父子今年第三次冒险出海。他们的船上装着从泉州私运来的生丝和景德镇的瓷器,本打算趁着季风间隙运往澎湖,与那里的荷兰商人交换胡椒和白银。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半个时辰内突变,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他们困在了平潭以东的海域。
“爹,这样下去不行!船吃水太深,扛不住这么大的浪!”林海生大声喊道,双手已被粗糙的舵轮磨出了血泡。
林大福抹了把脸上的海水,环顾四周。天色已近黄昏,乌云低垂,能见度越来越差。他何尝不知道危险,但这批货几乎押上了林家全部家当,若有闪失,不仅血本无归,还会欠下一屁股债。
“再坚持一下!绕过前面那个岬角,就到南寨湾了,那里可以避风!”林大福话音刚落,一个巨浪迎面打来,船体剧烈倾斜,甲板上的木桶和箱子纷纷滑向一侧,几个水手险些被甩入海中。
林海生拼尽全力稳住舵,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他自幼随父出海,熟悉这片海域的脾气,但如此猛烈的风暴,在他记忆中也不多见。平潭人常说“半年捕鱼半年粮,半年风沙半年浪”,这里的海能养育一方人,也能在一夜间夺走一切。
就在他们艰难地向岬角方向前进时,站在桅杆了望台上的水手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呼喊:“船!官府的船!”
林大福脸色骤变,顺着水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破旧的官军巡船正从岬角后方驶出,显然也正在查找避风处。船头悬挂的“明”字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隐约可见手持兵器的官兵。
“糟了!”林大福心头一紧。他们的船上满载走私货物,一旦被查获,不仅货物不保,全船人都可能以“通海”论罪,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掉头!快掉头!”林大福急令。
然而为时已晚,官船已经发现了他们。一声炮响划破风暴的喧嚣,示意他们停船受检。
“海生,听好了,”林大福快步走到儿子身边,压低声音,“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把船和货带回去,你娘和妹妹就靠你了。”
林海生刚要说什么,父亲已经转身走向甲板,指挥水手调整帆向,试图摆脱官船的追捕。
两船在风浪中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官船虽旧,但体型较小,在如此风浪中更为灵活,渐渐逼近。箭矢如雨点般射来,钉在林家船的船舷和桅杆上。
“降帆!我们投降!”林大福见逃脱无望,只得下令,希望能通过贿赂逃过一劫。
然而风暴中的官船似乎无法及时收手,就在林家船降下主帆的瞬间,官船直直撞了上来,船头的撞角狠狠撕开了林家船的左舷。
船体剧烈震动,林海生险些被甩出舵位。混乱中,他看见父亲站在船头,正准备向官船上的将领喊话,一支流矢却突然飞来,正中林大福的胸膛。
“爹!”林海生的嘶吼被风浪声吞没。
林大福跟跄几步,回头望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又一个浪头打入海中,瞬间消失在翻涌的泡沫里。
“福哥!”老陀手海石惊呼一声,想要跳海救人,被身边的水手死死拉住。
林海生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死死盯着父亲消失的海面,双手几乎要将舵轮捏碎。官船上载来喊声,似乎是在命令他们接舷受检。
不能让他们上船!一旦上船,不仅父亲的死无处申冤,全船人和家人的性命都可能不保。林海生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转动舵轮,同时对着惊魂未定的船员大吼:“升帆!全速前进!”
“海生,你疯了吗?对抗官军是死罪啊!”一个老水手惊慌地喊道。
“不上也是死!上了也是死!不如拼一把!”林海生的眼睛血红,声音中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决绝,“想活命的就听我的!”
海石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执行命令:“听少东家的!升帆!”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林海生的气势震慑了众人,船员们迅速行动起来。船帆再次升起,吃足了风,拖着受损的船体,艰难地向前驶去。
官船显然没料到他们会反抗,一时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准备追击时,林海生已经驾船绕过一个暗礁区,借助逐渐加深的夜色和仍未停歇的风浪,渐渐拉开了距离。
“海生,左舷破了个大洞,正在进水!”一个水手慌张地报告。
林海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父亲曾经教过他的一切航海知识此刻在脑中飞速运转。他记得这附近有一处疍家人避风的小湾,父亲曾带他去过两次。
“向右转五度!”林海生命令道,“海石叔,你带两个人下去堵漏,无论如何要撑到南竿头!”
海石应声而去,组织人手抢险。
船在风浪中艰难前行,每一刻都象是永恒。林海生紧握舵轮,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父亲的最后一眼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里面有惊讶,有不甘,有担忧,还有寄托。
我不能倒下,不能。林海生在心里默念,我是林家唯一的男人了。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时,他们抵达了那个隐秘的疍家船湾。湾内风浪小了许多,点点渔火在黑暗中闪铄,那是疍家人的船屋。
当他们的船缓缓驶入港湾,立刻引起了注意。几条小舟向他们划来,船头站着皮肤黝黑、身形精悍的疍民。
“来者何人?这里是疍家湾,不欢迎外人!”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传来。
林海生认出那是父亲的老朋友,疍民陀手海石——与他船上的海石叔同名,因此父亲常戏称他们为“双石兄弟”。
“海石伯!我是林大福的儿子海生!”他站在船头,尽可能清淅地喊道,“我们遇上官兵,船破了,我爹我爹他落海了!”
小船上的老人闻言一震,急忙靠上前来。当他看到林海生年轻而悲痛的面容和船上明显的损伤时,立刻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
“跟上我的船,湾内水浅,你们的船吃水太深,只能泊在外围。”海石伯说完,转身用疍家话向同伴喊了几句,顿时有几条小船行动起来,有人拿来缆绳,有人已经跳入水中,引导林家船避开浅滩。
在疍民的帮助下,船终于稳定下来。林海生这才感到浑身脱力,几乎站不稳。
海石伯登上他们的船,仔细查看了破损情况,又询问了事情经过,眉头越皱越紧。
“大福他”老人声音低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被官兵的箭射中,然后掉海里了。”林海生哽咽着说,终于允许自己的眼泪流下,混着脸上的海水,咸涩无比。
海石伯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林海生的肩膀:“孩子,先治伤,修船,别的明天再说。”
那一夜,林海生躺在疍家船屋的草席上,辗转难眠。父亲的音容笑貌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教他辨识星象导航时的严肃,第一次带他出海时的自豪,谈论未来时的憧憬
“海生啊,我们平潭人,生在海上,死在海上。海给了我们一切,也能随时夺走一切。但要记住,只要还有一艘船,一个肯出海的汉子,林家就不会倒。”
父亲的声音如此清淅,仿佛就在耳边。林海生握紧了拳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风暴已经过去,海面恢复了平静,蓝得象是上好的瓷釉。只有岸边的断枝残叶和船体的破损,记录着昨日的惊险。
海石伯早早来到林海生暂住的船屋,带来了热腾腾的鱼粥和一些草药。
“先把伤口处理一下,然后我们商量修船的事。”老人不容拒绝地说。
林海生乖乖让海石伯为自己手臂和脸上的擦伤敷药,那草药敷上去一阵清凉,减轻了火辣辣的疼痛。
“海石伯,我爹他”林海生尤豫着开口。
老人摇摇头,眼神望向窗外的海面:“海上走的汉子,最终归于海,是宿命也是荣耀。你爹是个好水手,更是一个很好的商人,最重要的是,他是个正直的人。”
“可是我不明白,我们只是想做点生意,养家糊口,为什么这么难?”林海生忍不住问道,“朝廷海禁,官兵剿匪,可他们自己却”
“官字两张口,兵匪一家亲。”海石伯打断他,声音平静却有力,“我在这海上活了六十年,见过的比你听过的都多。朝廷说海禁是为了防倭寇,可真正受苦的是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百姓。倭寇来了抢,官兵来了也抢,有什么区别?”
林海生沉默不语。这些道理父亲也曾说过,但直到亲身经历,他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残酷。
“你爹和我,年轻时一起跑过不少船。”海石伯继续说道,“他聪明,有胆识,不甘心一辈子打渔,所以才冒险做起了私贸。这条路危险,但来钱快。他说过,要为你和你娘、你妹妹挣下一份象样的家业,让你们不再看天吃饭,看官脸色。”
林海生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海石伯,我想把爹的生意继续做下去。”
老人凝视他良久,缓缓点头:“我猜你会这么说。你长得象你娘,但骨子里,全是你爹的倔强和胆量。”
接下来的三天,在林家船员和疍民的共同努力下,船体的破损被临时修补妥当,至少可以支撑他们返回平潭本岛。海石伯还派了两个熟手疍民随行,以防万一。
离别时,老人送给林海生一个精致的罗盘:“这是你爹多年前送给我的,现在物归原主。记住,在海上,它指引方向;在陆上,”他指了指林海生的胸口,“要靠这里。”
回程的路上风平浪静,但船上的气氛沉重。大家都知道,回到平潭后,要面对的不只是林大福的噩耗,还有这笔生意带来的债务和后续问题。
林海生站在船头,望着渐渐清淅的海岸线。平潭岛的型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象是浮在海上的巨兽。岛上灰白色的石厝错落有致,晨炊的烟雾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然而林海生知道,这宁静之下,暗流涌动。
船在当天下午抵达了他们家族居住的渔村——钱便澳。得知消息的村民早已聚集在码头,林海生的母亲和妹妹站在最前面,脸上写满了焦虑。
当船靠岸,林海生走下船板,面对母亲期盼的目光时,他感到喉咙象是被什么堵住了。
“娘”他艰难地开口,“爹他回不来了。”
林母的身体晃了晃,但出乎意料地没有倒下,只是死死抓住女儿的手,指甲掐进了肉里。她看着儿子悲痛而坚毅的脸,仿佛明白了什么。
“详细情形,回家再说。”林母的声音出奇地平静,那是海边女人特有的轫性,面对灾难时的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
回到那座林大福辛苦建起的石厝,林海生简略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隐瞒了父亲中箭的细节,只说是在与官船周旋时落海。他直觉认为,真相会带来更多麻烦。
族人们闻讯赶来,小小的石厝里挤满了人。有真心哀悼的,也有探听虚实的,更有担心自己投资的。林大福的堂兄林大贵直接问道:“海生,这批货怎么样了?你爹可是借了不少钱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海生身上。
“货保住了大半,”林海生平静地回答,“船需要大修,但还能用。欠大家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还上。”
“你?你一个十七岁的娃娃,拿什么还?”林大贵嗤笑道。
林海生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从今天起,就是林家的当家人。我爹的债,我来还;我爹的生意,我来接手。有不信的,现在就可以立字据,我林海生就是卖身为奴,也会把帐还清!”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海风穿过石厝缝隙的呜咽声。
林母走上前,站在儿子身边:“海生是林家的长子,他说的话,就是我的话。”
族人们交换着眼神,最终没人再提出异议。海石叔带头说道:“我跟了福哥十几年,今后也会跟着海生。这孩子今天的表现,大家都听到了,有胆识,有担当,不比福哥差!”
众人陆续散去后,林海生独自一人来到屋后的山坡,那里有一座空坟——是林大福生前为自己选的墓地,面向大海,可以望见船只往来的航道。
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金红色,美得令人窒息。
林海生跪在坟前,抓了一把土,任由细沙从指缝间流下。
“爹,你安心走吧。娘和妹妹,我会照顾好。林家的船,会继续出海。”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坚定,“我不会让你的血白流。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官兵,那些官老爷,再也不能随意决定我们的生死。”
远处的海平面上,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黑夜降临,但点点渔火依然在黑暗中闪铄,顽强如海边人的生命。
林海生站起身,望向漆黑的海面。十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中有悲伤,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象是大海的叹息,又象是未来的召唤。
明天,他将面对没有父亲的世界。明天,他将真正接过林家的重担。
但此刻,他只是在父亲的空坟前,静静地站着,像海边那些历经风霜的礁石,沉默而坚韧。
海的那边,是未知的危险,也是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