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凝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大门没锁,她竖起一只耳朵,时刻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如果季中临回来,她想问问他。
可是问什么呢?有很多要问的,又好象没有什么要问的。
老天爷替她省了事。
一整夜,外面静静地的,门把响动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
夜越来越凉,正如她逐渐冷却的心。
她睁大眼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很多事情。
全是与季中临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么多回忆,惊心动魄的,热泪盈眶的,平淡温馨的,肆意快活的细数起来,不过短短的大半年时光。
沉一凝确信,季中临对她有感情,不然他不会在听到她不愿意随军时发那么大的火,这证明他希望她陪在他身边。
可这份感情创建在不平等的基础上,以她理亏在先开始。这仿佛给了他一张免死金牌,任何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拿出这块牌,她就应该为当初犯下的错误补偿。
一场豪赌,赌赢了出路,欠下一辈子的情债。
他不光救了她,还顶着巨大压力将她带离苦难,违背父母意愿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婚后的一切吃穿用度随她所欲。
她该满足,该死心塌地的照顾他,追随他,以他为天,用一生来报答他,只要他需要,不管身心,无条件为他付出。
否则就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自私自利。
沉一凝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往外流,她悲哀地发现,季中临说的一点没错,她真不是什么好女人。
吃别人家的,喝别人家的,住别人家的,脑子里天天琢磨的却不是如何回馈这份恩情。
明明以一个卑微的可怜的身份进入,现在异想天开的想要一份平等的感情,相知,相许,相爱,互相支持,彼此敬重,白头到老。
而不是一吵架,季中临就会毫无负担地摔门而去,留她苦苦思索,彷徨担心,他是不是不要她了。
更过分地,她还要追求理想,抛夫舍家,不顾夫妻两地分居。
象她这样的妻子,搁解放前,早被休了。
直到天快亮,沉一凝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睡得不安稳,楼道里忽然有小孩子哭,把她吵醒,睡眼惺忪的瞄一眼,半边床清冷依旧。
天亮了。
今天还要去排演话剧,她起床洗漱,早饭吃了一个水煮鸡蛋,坐第一班公交车去宁城大剧院。
天气越来越热,墙角路边都有了嫩绿的芽儿,马路旁的人家,藤萝顺着墙把花悬在院外,偶尔的春寒挡不住草木的生长。
沉一凝坐在车里,静静地望着窗外,于四月明媚的大好春光里,想不通的事情还是那么多。
走着走着,就会遇到岔路口,一条向西,一条向北,选择其中的一条,也会怀疑另一条是不是更好走。
“一凝?一凝?”
“啊。”沉一凝回过神,茫然的看着对面的苏兰桥。
娇憨懵懂的样子,睁着一双澄澈空灵的眼睛,苏兰桥笑了笑,“该你说台词了。”
“哦,哦,对不起。”沉一凝自责,“我今天有些不在状态,眈误你时间了。”
苏兰桥说:“一凝,演员是一份职业,如果你把情绪带到工作中,不仅会影响你入戏,的确也会眈误同事的时间。如果是拍电影,还会浪费胶片。胶片成本高,这也是为什么制片厂不采用新演员演主要角色的原因。”
沉一凝诚心道歉,“下不为例。”
“状态不在,就先去调整状态。”苏兰桥说,“我们一起去外面透透风,这里太闷了。”
院里有棵樱花树,日军占领宁城时引进来的,秉承日本文人的宣言: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客。可惜樱花树始终半死不活,开不出花。
后来日军战败,撤退宁城,樱花树神奇地活了,树下站着中国人,本地人。
樱花,多、白、亮,映衬的春天发了疯。
苏兰桥随口问沉一凝考试准备的怎么样。
沉一凝借用苏同文的口头禅:“就那样。”
她站在樱花树下,垂眸深思,烂漫美妙不可言。偶有风拂过,花瓣轻盈飘落在她的发丝,落樱成诗。
苏兰桥及时撇开了目光。从来不喝酒的人,醉意微醺。
沉一凝忽然抬眸问他,“兰桥,假如一个男人不是真的想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是出于无奈,日子久了,能不能生出感情?”
“类似于包办婚姻?”苏兰桥想了想,回答,“从男人角度思考,很难生出感情。你看鲁迅先生也是包办婚姻,最后也没有对原配生出感情,而是冲破枷锁,跟志同道合的人结婚。
“换做是我,也会选择逃避和远离。”
说话间,樱花悄悄落了。
傍晚,季中临部队下班,到2号楼,进了楼栋,还没上楼,转身出来,闷闷地往将军小楼走,他不想回家,不想没有出息,不想围着沉一凝转。
更多的,还是失望,彻头彻尾的失望。
到父母家,推开门,听到方佩云指导季玲玲弹琴:“要控制每根手指的独立性,不然和弦很难弹清楚。这一段再来一遍。”
原来今天星期二,固定琴课日。
季中临打声招呼上楼,季玲玲叫住他,“哥,你来帮我翻谱子,行吗?我想和佩云姐练习四手联弹。”
季中临懒懒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翻页。”
方佩云说:“我喊“翻”的时候,你快速翻页。”
季中临又从楼上下来,走到季玲玲身边,手指放在琴谱上,“弹吧。”
莫扎特小步舞曲流畅的旋律从指尖流淌,在客厅回响,娇媚,从容,季中临完全听不懂。
“翻!”方佩云一声令下。
季中临赶紧拨一页。
院子里,沉一凝驻足窗外,窗内其乐融融的场面和谐的令人不忍心打破。
每个人都很开心,在优美的琴声里度过喜出望外的傍晚。
假如她不曾强行闯入,季中临会过着幸福的日子,方佩云会义无反顾跟他去西北,恩爱相随。
没有假如,她是他的妻子,她走到门前,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