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想起从前的岁月。
高门大户,庭院深深。
她不是梁铭章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是妾生的,妾也不是旁人,伺候大夫人的丫头。
大夫人应允丫头伺奉自己的丈夫,因为养尊处优的大夫人受不了日夜操劳。
梁铭章是大妈妈唯一的孩子。
民国政府颁布一夫一妻令,但有妾室的官员富户并不少,妾没名没分,对外就是佣人。
梁安长相温婉,圆圆的脸蛋,嵌两个酒窝。大妈妈视她如己出,父亲悉心教导,梁铭章也很关心这个妹妹。可能由于父亲生育能力不佳,梁家一直就只有他们两个孩子。
她不象梁铭章那么聪明,但是足够勤奋,那时候能念书的女子已经稀少,所以她可以考上大学。
在大学里,结识活泼、可爱、甜美、又有些任性的杨文慧,成为知己好友。认识如梁铭章那般俊秀儒雅的男子,一见钟情。
顺风顺水的日子因为战争戛然而止。
民国政府倒台,梁家没落,为求生存,梁安被迫嫁给方玉山。
她真的很不喜欢他,粗俗、下流、整日对着她耍流氓,完全不象梁铭章那么斯文有礼。
不幸中的万幸,方玉山后来添加八路军,当上政委,怕挨批,慢慢循规蹈矩正儿八经起来。
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那时,梁铭章跟她说,方玉山是值得托付的人,梁安,日子还长着呢,你整日郁郁寡欢,折磨的是自己。
她信梁铭章,红尘万丈,她只信他一个人。
等到生佩云,因为难产,痛的死去活来,终于把孩子生出来后,方玉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再不让你生孩子。
她微微一笑,从此真正接受了方玉山。
梁铭章吃完饭菜,见梁安陷入某种情绪里,不知在想什么,他没有打扰她,拿起饭盒和筷子准备出去洗干净。
轻微的动静拉回梁安的思绪,她连忙把饭盒筷子接过来,“我拿回家洗,用热水烫。你歇着吧。”
转身出门,梁铭章却叫住她,“梁安,你帮我问问文慧,凝凝住在哪里,平常什么时候在家,我要去找她。”
“心急如焚。”他强调。
梁安点点头,应道:“我问过了,她住在部队大院2号楼308,之前一直在附属中学插班学英语,这阵子放寒假,她在家复习知识考高中。”
梁铭章想起上次季中临请他为凝凝找英语老师,说她以前没有念书的机会,而他拒绝了,导致她要去初中插班。
浓浓的愧疚,滋味难言,他要弥补女儿的地方太多。
梁安走出医院,骑自行车回家,经过2号楼时,停落车子,抬头望了望。
她尤豫了一下,腿却比意识先行,回过神,已经站在308的门外。她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响起脚步声,随着吱呀一声轻响, 沉一凝出现在门后。
梁安望着她,越发觉得她象梁铭章,一样的长身玉立,一样的沉稳内敛。
她准备好的客套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变成直抒胸臆:“可以去医院看看他吗?”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人来人往。
沉一凝眼睫动了动,侧身让开一条路,“梁阿姨,进来说吧。”
出于礼貌,沉一凝该去给梁安端杯水,可她没去,说不了几句话的,她提不起招待客人的兴致。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沉一凝眼眸垂着,细白的手指搁在膝头,交叉相握。
梁安说:“一凝,那天佩云说的话很难听,我替她向你道歉。她被我们惯坏了,口无遮拦,任性妄为,我和她爸已经狠狠批评过她了。”
“没关系。”沉一凝语气淡淡,平静无波,“她也没说错。”
“一凝,我知道你过去在农村过得很苦,可这不是你爸爸造成的,谁也不想的。”梁安顿了顿,压制情绪,“你妈妈失踪后,他发了疯一样找她,十几年,直到身体垮掉,精神崩溃。”
“他改名字叫梁铭章,铭记章夏,永生不忘。坦白说,他没有做错什么,你们父女团聚,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沉一凝蹙眉:“谁高兴?我么?我应该高兴有一位大教授当爸爸,深表荣幸,与有荣焉,感恩戴德,是么?”
“这么说来,我的确太需要高兴了。”
“可我也替梁教授感到难过,他竟然有一位农村来的、初中文化、一肚子坏心眼的女儿。”
“我用什么面目去见他?他又用何种态度对我?”
沉一凝异乎寻常的淡然,令梁安心伤,这个女孩儿大约过惯了没有后盾,只能靠自己的日子。别说梁铭章,就算天王老子是她父亲,她仍然吃饭睡觉上学,处变不惊。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没有父亲。在今后的年月里,我也不需要父亲。”
“梁阿姨,”沉一凝转头,面对面看着梁安,“我娘被人贩子拐卖不是他的错,我不怨他。中国那么大,他找不到我们,我也不怨他。”
“我只是只是接受不了一个内心鄙夷我的人作父亲。此后经年,一句话,一个眼神,带给我防不胜防的悲伤。”
方佩云那些难听的话说出来时,梁铭章的沉默表示认同,他有函养,他不说,可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沉一凝到底绷不住了,声音发颤,“您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梁安急切道,她咬了咬唇,敞开心扉,“我和你爸爸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娘是妾室,没有名分,她一辈子,从未上桌吃过饭。”
“我也曾听到过我父亲对大夫人说,下人生的孩子确有不足之处。”
沉一凝惊了一下。
梁安缓缓道:“可爸爸就是爸爸呀,那时候,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他仍然坚持供我念完大学。临终前,还惦记着没能给我捎上海的蝴蝶酥。”
“人人避无可避有遐疵,瑕不掩瑜。”
“更何况,一凝,你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在内心鄙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