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不曾有人喊过“梁平”这个名字。
叫梁平的男人,从三十岁到四十多岁,十几年的时间,只做一件事,找人。
他寻遍全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甚至通过方玉山的部队关系,动用私权找人,找一个叫章夏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怀了身孕。在老家为父亲出完殡,来上海与他团聚的路上,失踪了。
中国太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部分地方不通电,不通电话,没有邮局,收不到信缄,有的村庄甚至不通路。
他找不到他的妻子,十几年,无数次的失望导致神经崩溃,整个人象被抽走全身筋脉,无法走路、吃饭、说话,不得不去医院治疔。
日日夜夜空洞地盯着病房天花板,找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方佩云和她的妈妈几乎每天都来医院看他。
小姑娘经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会讲学校有趣的事情,不管他回不回应,她一个人也能说得起劲儿。
有一天,方佩云又跟着梁安来到病房,梁安去找医生咨询情况,方佩云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跟他说话。
“舅舅,今天季中临上课不认真听讲,老师罚他去操场跑步,跑了十圈。”
“老师问他什么感受?”
“他说命疼。”
“舅舅,你是不是也命疼?怎么才能不疼呢,当别人不当自己了,行不行?”
他从梁平变成梁铭章,铭记章夏,永不相忘。
因为身体太差,不能再继续发动机研究的高强度工作,他回到宁城,在大学当教授,找不到妻子,在宁城的家等她回来。
梁铭章胸腔地震,剧烈震颤,猝不及防的撕扯五脏六腑,坍塌、陷落、在夹缝中窥见一线生机,“一凝,我,我就是梁平。”
“我是爸爸呀。”支撑不住,腿发软跪在地上,方玉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二十年过去,梁平等回了他的女儿。
梁安吃惊地端详沉一凝,初看只觉得她漂亮,细看,她的眉眼鼻子跟梁平很象,嘴又遗传章夏,上唇薄,下唇丰腴,菱角嘴,不笑而翘。
沉一凝的长相远超她的父母,比梁平灵动,比章夏有书卷气。一眼看上去,根本看不出来她象谁。
“季中临,我们走吧。”沉一凝擦了把眼泪,拉着季中临往门口走,她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
季中临整个人被雷劈懵了,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沉一凝拉一下都没拉动他。
梁铭章是沉一凝爸爸?!
梁铭章是沉一凝父亲?!
梁铭章是沉一凝她爹?!
窝草,他隐约记得说过一句话:“梁铭章是你爹啊”。
占卜界必须有他一席之地。
他忽然有莫大的危机感,沉一凝找到了亲爹,有了别的依靠。她爹可比他厉害多了,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还没给她找后妈。
更操蛋的是,梁铭章看不上他。
这他妈的,一下子从主场进攻变客场防守了。
万一以后梁铭章挑唆沉一凝跟他离婚……
不对,他千辛万苦将沉一凝从山旮旯带回宁城,梁铭章该感谢他才是,凭什么挑拨离间他们夫妻感情。
为了笼络住梁铭章,季中临单方面决定,他和沉一凝的第一个孩子可以姓梁……
就在其他人还处于震惊和不知所措时,电线杆子率先通电,挂上路灯,照亮了未来五年的路。
方佩云先是不可思议,继而认定沉一凝在撒谎,“你根本不是我舅舅的孩子,我舅舅的名字和工作,你从文慧阿姨那里听来的吧。至于我舅妈的名字,我不知道你打哪听来的,你还听错了,她不叫章霞,而是章夏,夏天的夏。”
“沉一凝,你心眼子也太多了,为了上大学,无所不用其极。”
沉一凝根本不在乎方佩云说什么,她只是冷冷地盯着梁铭章,“就当我乱讲,梁老师,你忘了吧。”
她转身打开门,飞奔下楼,隐约听见季中临在后面叫她,好象还有梁铭章的声音。
风不言,水无语,漫长的二十年,在梁铭章缺席的春夏秋冬里,她已长大成人。
日日与夜夜,黎明又黄昏,殴打屈辱难挨到只有死可以解脱,梁铭章不在。
他不在!
他不在!!
张霞,不,应该是章夏,母亲从未对人解释过姓氏。
沉家庄的人包括她都以为母亲姓张。
章夏心死了,逃不掉,躲不开,为了抚养女儿长大,用一个不相干的名字活下去。她无所谓别人叫她什么,叫章夏或许更让她难受。
哪个农村女人会叫章夏,叫章夏的美丽姑娘应该在日光房里唱歌弹琴,与丈夫琴瑟和鸣。
追在后面的季中临一把拉住她,“跑什么,连我也不要了?”
沉一凝转身猛扑到他怀里,眼泪决堤,“季中临,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爸爸?”
季中临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抱紧了她。
这时,梁铭章追过来,面对沉一凝哭红的眼睛,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他不仅没有对女儿好过,甚至几次三番拒绝她的求助。
“凝凝,我……”伸出的手抖了一下,又缩回去,想触碰她都觉得不够格。
沉一凝流着泪说:“你怀疑我说的话吗?你怀疑我的身份吗?我有章夏的遗物。”
她手伸进大衣领口,摸索出一根项炼,红绳穿着一枚玉环,“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梁铭章看见了,眼泪簌簌的往下流,这是他送给章夏的定情信物。
“徜若你还是不信,我还有和我娘唯一的一张照片,在家里,我没带出来。”
那年,学校来了照相馆的工作人员,章夏搂着十岁的沉一凝照了一张相。
如果不是为了回沉家庄带走这些东西,在拿到介绍信的那一刻,她已经一个人远走高飞。
不会来宁城,不知道父亲叫梁平,不会有今天的相逢。
那些遗物仿佛是章夏灵魂的召唤,召唤她回来,去见一面亲生父亲。
命运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梁铭章在风中抖成一片枯叶。他张了张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脸涨得发紫,喉咙塞了棉絮,把嗓子堵的严严实实。
他怎么会不信呢,他一百万个相信。
沉一凝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比起章夏受的苦,这点难过算什么,她懂得诛心,“梁平,章夏死了,死在一千公里外的大山,她被强奸,殴打,被迫生下强奸犯的孩子,长年累月受各种折磨。”
“好了,沉一凝,别说了。”季中临制止她,这些话刺穿梁铭章的同时,也在鞭打沉一凝。他不忍心见她这样。
“为什么不说?”沉一凝在风里嘶吼,“强奸犯还要把章夏的女儿卖给老光棍换钱,那个人满脸麻子,不洗澡不刷牙,臭气熏天。于是,她的女儿不择手段,怀着龌龊的思想,耍阴谋诡计攀附男人,逃出生天。”
“方佩云说的一点没错,我真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
梁铭章心如刀绞,眼前一黑,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