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凝垂头丧气道:“我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娜拉的台词、动作,自己还在家练了练。但一跟你对话就紧张,发懵,我看着你,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放下剧本,你变成了海尔茂,而我象是看海尔茂表演的局外人。”
“进入角色才能塑造成功,你没进入,干巴巴地演,当然演不出娜拉。”苏兰桥说,“我第一回演戏还不如你,比木头桩子还木,正常的。”
苏兰桥给她说戏,“你试着想象,娜拉发现丈夫一直把她当宠物时的心情。”
沉一凝想不出来,季中临从来没把她宠物,但是在沉家庄,沉驴蛋把她当成买卖货物,卖给李大有。他们还为了彩礼讨价还价,那时她的确感觉自己不被当人,喜怒哀乐无关紧要。
愤怒吗?有愤怒,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悲凉。
苏兰桥继续说:“海尔茂不是单纯的坏人,娜拉也不是突然觉醒的。这种转变要顺畅……”他想了想,“像冬天河面的冰,看似坚固,其实底下早有裂缝。”
顺着他的思维,沉一凝代入自己的经历,立即感同身受,起先没想过反抗沉驴蛋,选择跳河自杀,后来终于想明白,不能这样浑浑噩噩的活下去,要反抗,要自救。
娜拉也是这样的转变吗?
“记得你第一次骑自行车吗?”苏兰桥问。
她愣了一下:“记得。”季中临教她学自行车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里。
“摔倒过吧,但你还是学会了。”他的声音很温和,“不是因为有人扶着,而是因为你终于找到了平衡。表演也是这样。”
沉一凝想说“没摔”,因为在即将摔倒的一刻,季中临托住了她。
她忽然想到,之前放不开是不是因为怕失败,就象学自行车怕摔倒。
因为太想拿下这个角色,反而表演起来战战兢兢,束手束尾。
失败了又怎样,还有季中临在背后扶着她,允许在一年内失败多次。
苏兰桥又说:“其实我也不算一名好演员,没有达到演技炉火纯青的水平。我曾听厂里一位老演员说,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首要让观众能代入你的角色,被吸引、感染,为你的喜而喜,爱而爱,悲而悲,台词、表情、肢体动作,无一不好。”
“要做到这样,你要先观众一步,与角色共鸣,你演坏人,让观众觉得你坏,而你千万不能认为这个角色坏,所有角色的行为语言都契合他的性格与生存环境。”
“我演海尔茂,我不觉得他虚伪,自私,无情,因为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不好,这些都是别人评判出来的。我将自己置于他的环境,名誉因为妻子受损,按他的性格,发飙很正常。”
“只有我认为一切合理了,海尔茂才能正常。”
苏兰桥眼睛很大很圆,说话时透着真诚与和善,让人不自觉拿他当知己朋友。
沉一凝壑然开朗,她试着将自己代入其他人,比如沉驴蛋,有一个不是亲生的女儿,正好可以嫁给村里富户,既能给儿子换亲,又能拿一大笔钱,换成谁每天睡觉都要笑醒。
可是女儿不听话,寻死,跟下乡军官眉来眼去,沉驴蛋怕一切成空,自然就要把女儿打怕。
她又把自己代入季中临,大院子弟,司令的儿子,在军中前途一片大好的少校,下个乡的功夫,被村妇睡了,强烈的责任心实在不允许他做出一走了之的事,只能把女人带走。
带走了就要负责,父亲骂,母亲哭,他硬着头皮结婚
换成她,生气不足以表达内心情绪,但现在季中临的所作所为……奇奇怪怪,不明就里、不知缘由,代入不了。
经过一番思索,沉一凝对人性有了深一层的认知,再次将自己置身于娜拉,试着认识她,理解她,成为她。
良久,她说:“谢谢你,苏同志,咱们再来一次。”
苏兰桥笑着点头,“奉陪到底。”
沉一凝鼓起勇气,去找姜海英,“姜老师,我准备好了,再试一次吧。”
姜海英点点头,同时不客气地说:“最后一次。”
“我提点你一下,演戏的思路不是角色委屈,你就演绎委屈。怎么演?流泪,憋着嘴就是委屈?角色高兴,你咧开嘴笑就是高兴?”
“情绪表达要由内而外,是你有了什么样的情绪,就释放什么情绪,而不是刻意的去演这种情绪。”
沉一凝破釜沉舟道:“我明白了,谢谢姜老师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姜海英拍拍手掌,“大家安静,海尔茂和娜拉再试一场戏。”
苏兰桥和沉一凝各自坐在一张沙发上,苏兰桥看着她,沉一凝低头蕴酿情绪。
海尔茂愤怒道:“你丢掉了你的家,你的丈夫,还有你的儿女!你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娜拉猛然抬起头,眼神坚毅,语速不快不慢,吐字清淅:“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海尔茂冷笑:“这真是荒唐!你竟然抛弃了你最神圣的责任!”
娜拉抿紧唇,“你说什么是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摊了摊手:“这还用问吗?最神圣的责任就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这句话忽然让沉一凝回到与季中临因为怀孕吵架的那一刻,他让她辍学在家带孩子。
娜拉的眼神从震惊到怀疑到释然,她捂住胸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胡说!你能有什么别的责任?”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她的声音拔高,眼里泛起泪花。
海尔茂难以置信,用企图说服的语气:“首先,你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娜拉扬了扬手,转头看着大门的方向,镇定又从容:“我现在不再相信这些了。我只相信自己,首先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与你一样的人。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观点,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但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我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沉一凝已经分不清楚在演娜拉,还是在演自己,对面的苏兰桥变成一票人,过去二十年经历的所有人,她对着这一群人,高声道:“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停!”姜海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