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镇到市里的火车站,长途汽车开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路面状况差,高低起伏,坑坑洼洼。经常一个急弯接一个急弯,车身颠簸起伏。
车里坐满了人,车过道上成筐的鸡,最后一排几个男人吹不完的牛逼,还有几个小孩隔段时间哭一次,一次哭半个小时。
各种气味混杂,刺鼻难闻。
沉一凝挨着窗子坐,季中临坐外面,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没说话。也不是不想说,而是沉一凝有点晕车,老感觉反胃,她打开窗子,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咯咯哒”,“咯咯哒。”
季中临腿边的鸡笼子里,一只母鸡憋不住,下了一个鸡蛋。
鸡主人高兴地摸走蛋,对季中临说:“老乡,这蛋老好了,刚下的,热乎的,还带着屎呢,你要不?香得很,戳个洞洞,直接往嘴里灌。五分钱卖给你。”
季中临瞥一眼那个蛋,冷淡道:“没屎我就要了,有屎你留着自己吃。”
沉一凝轻轻碰他骼膊,小声说:“我们还是要吧,出来得急,没带吃的,到市里估计晚上了,你问问他有多少蛋,我们都要。”
“我不问,要问你自己问,反正我不吃。”他没好气道。
沉一凝问卖蛋的,“大叔,你有多少鸡蛋?”
卖蛋的掀开盖篮子的包袱,“多着呢,你要多少,便宜给你,两毛钱五个。”
“我要十个。”沉一凝又碰了碰季中临的骼膊,难为情道,“你付下钱。”
季中临:“你一分钱也没有?”
“有是有,就你给我的两百,卖蛋的估计找不开。”
季中临只好掏出四毛钱给卖蛋的,“那个粘屎的我不要。”
卖蛋的把鸡蛋装在纸袋里,递给季中临,还要说他一句:“不识货。”
汽车开进省城,晚上八点,开往宁城的火车明天中午发车。
“呼啦”,所有人都下了车,各走各的,各有各的目的地。
季中临和沉一凝站在客运站门口,茫然的四处看了看,客运站在市区,白天这周围挺热闹,晚上黑灯瞎火的,小摊贩回家了,偶尔有两三个路人经过。
季中临说:“国营招待所查的严,虽然我有介绍信,但是你没有,搞不好不让你住。”
他也不能把她一人扔在外面,虽然他很想把她扔在这里,撒丫子狂奔,一走了之,兵也不当了,家也不回了,找个深山老林,归园田居。
这辈子断绝七情六欲,种豆南山西,锄地锄到死。
拧着眉发愁。
“那怎么办?”沉一凝也愁。
没别的办法,季中临说:“去个体户开的宾馆吧,卫生条件差点,将就一晚上。”
沉一凝头一次进城,啥也不懂,季中临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拉住个路人问了问这附近有没有私营宾馆,路人说沿着大路走,约莫十来分钟,有一家。
到地方,看门面,装修还不错。
接待客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烫着头发,坐在柜台前看报纸。
季中临掏出军官证,“大姐,要两间房。”
老板娘放下报纸,拿起他的军官证看了看,谨慎地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一时间,季中临想了很多答案。
普通同志?大晚上一起出来住宾馆,等同于额头上刻四个字:“我耍流氓”。
两口子?不住一起也很奇怪。
兄妹吧,这个说的过去。妹子大了,不跟哥住一起,很合理。
还没等他回答,老板娘说:“只剩一间房了,你们是两口子吗?两口子可以住一起,不是两口子,你们换别的宾馆,离这里步行一个小时,有国营招待所。”
季中临连忙说:“我们是两口子。”
老板娘笑了一下,“骗谁呢,两口子为什么一开始要两间房?我们虽然是私营宾馆,也是合法经营。一旦出事,吊销执照,麻烦大着呢。”她把军官证还给季中临,“你们去别的地方住吧。”
“大姐,我们之所以要两间房,是因为他晚上睡觉呼噜太响,打雷似的,惹得我睡不着。我们在家里也是一人一间房。”沉一凝真诚地看着女人,说话一板一眼。
女人还是不太信,问沉一凝:“你干什么工作的,有证件吗?”
沉一凝从包里掏出教师证,“我当老师的,您看看。”
“你们出来干什么?”
“走亲戚。”“走亲戚。”
两人默契的异口同声,说完互相看一眼。
一个军官,一个人民教师,老板娘放心了,拿出一把钥匙,“房间在二楼206,里面有厕所,晚上不要闹出动静,影响别人休息。”
沉一凝不知道女人意有所指,老实地保证:“我们肯定安静。”
季中临拿了钥匙,拎着行李上楼,上几级台阶,发现沉一凝没跟上来,在跟老板娘说话,还把买的鸡蛋给了老板娘。
怕她话多说漏嘴,他喊道:“沉媳妇儿,快走!”
“来了。”
房间不大,正中间一张一米五的弹簧床,对面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东北角有个小门,里面是厕所和洗脸架子盆子,墙上伸出来一个自来水水龙头。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味。
看到只有一张床,两人心脏同时抽了一下。沉一凝已经开始琢磨坐椅子上睡一晚。
季中临把行李放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走到窗子边,打开窗通风。窗子正对马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比他的胃还空。
沉一凝说:“你睡床,我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一路上,季中临脸色都不怎么好,一半累的,一半气得。
“那你睡哪?”他皱着眉问。
“我坐着休息会儿就成。”
季中临冷笑,“睡都睡过了,这时候你又矫情什么?”他夹枪带棒的嘲讽,“有些人装的跟白纸一样单纯,其实是张报纸,里面还藏着刀。”
换一般女人被这么讽刺,要么梨花带雨,要么泼妇骂街,但沉一凝不是一般女人。
她能横眉冷对千夫指,也能俯首甘为孺子牛。
屈服示弱的速度打败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
“你说得我都认,全是我的错。”沉一凝搬把椅子放到他屁股后,“赶一天路累坏了吧,坐下说。”
“你少来这一套。”季中临一脚踢开椅子,走到床尾坐下,“你阳奉阴违的苦,我还没吃够吗?你就是打入我军内部的敌对分子,在思想和意识形态上偏离党的引导路线,违背党的指导方针,一意孤行的以自我为中心。”
马上要去宁城了,在这之前,他觉得有必要与她在思想和行动上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