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凝不意外季中临会来,刚才沉卫军那一出戏演得那么拙劣,她就知道是季中临派他来支走沉三全的。
“季首长,你来我家,有何贵干?”她挎着篮子走到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拍拍身上蹭的灰尘,目光冷硬,话语也硬:“我能来干什么?我来要钱,还钱!”
沉一凝才想起来还拿着他的两百块钱,她抿了抿唇,眉眼耷拉下来,浓密的睫毛动了下,“你不是说让我先用,不着急还么?”
“你还说你要走呢,我看你要走进李大麻子家门了。”他扬了扬剑眉,冷淡直视她,“你到底还走不走?不走把钱还给我。”
沉一凝沉默片刻,“你等着,钱在屋里,我去拿。”
她放下篮子,往屋里走,季中临后退一步,拦住她,“你真不走了?”
“是,我不走了。”她眸光沉稳,说话冷静,“我一个女人孤零零的,什么也不会,走出这里,怎么养活自己?说不定象我娘一样被人贩子盯上,卖到另一座山旮旯里。”
她顿了顿,“你也看到了,其实李大有对我挺好的,家里富裕,吃白面,吃肉,他还会手艺,能赚钱。做人要知足。”
越说,季中临越火大,瞪着眼睛质问道:“既然嫁给李大麻子这么好,当初为什么要跳河自杀?”
“当初没想明白,死过一回,想明白了。”语气有些急躁,沉一凝深吸一口气,抚平情绪,“谢谢你救我,但我也救过你,我们扯平了。我去给你拿钱。”
季中临听她这么说,莫名心慌,他一急,抓住她的骼膊,“沉一凝,你这人怎么这样,说了离开这里,又不走。刘所长费劲给你开介绍信,岂不是白开了?不带你这样糊弄领导干部的。”
“可我能去哪儿?”沉一凝眉睫凝住不动,双眼注视他,语气清淡,“我可以跟你走么,去宁城?”
季中临愣住,胸腔各种情绪乱窜,握她骼膊的手逐渐卸力,喉结起伏,说不出一句话。
徜若把她带去宁城,就要关照她一辈子。
人是他带来的,总不能扔在一边就不管了。
可要怎么管?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结婚生子一辈子那么长,他管的过来吗?
她又不是他老婆,他哪管得了那么多?
责任重如山,他不敢承诺。
心头苦涩涌上来,沉一凝偏偏装作不在意,轻抬骼膊,拂开他的手,“你看,事情没那么简单。”
“沉一凝,我……”
“我……”
我了半天,脸涨得发红,心虚得发颤,仍然我不出个所以然。
不想让她嫁给李大有,一点也不想。
可也没有理由带她走……她是个人,是个女人,不是件物品,说带走就带走。
季中临头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孬,但转念一想,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交浅言深,若非互相救过命,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他有什么好为难的?
这么一想,底气又足起来。
“随你便吧,那两百块钱我不要了,你要嫁李大有还是王大有,我操的哪门子心!钱就算我送你的嫁妆,答谢你开的那一枪。”
他转身就走,沉一凝忽然抬手拉住他的衣袖,食指和拇指轻轻捏着。季中临还在生气,骼膊一抬甩掉她的手,但是停下了脚步。
沉一凝轻声开口:“你骼膊还疼么?医生给的药油在我包里放着,一直没有机会给你,本来我想让小草带给你,又怕她问东问西。”
“季中临,你等一下,我把钱和药油都拿给你。”
季中临猛地转身,气急败坏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不用你还我钱。但你能不能别糟践自己,嫁给一个屎一样的男人。天下男人死绝了么,你非要嫁给他?”
“别说了,你不是我,我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清楚。”
沉一凝无心再争辩下去,“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咚咚”,门口突然传来砸门声。
“凝凝,你在家吗?”
是李大有的声音。
坏了,他怎么来了?
沉一凝六神无主地四下看了看,拉着季中临左窜右跳,想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
季中临倒是没在怕的,还隐隐起了坏心思,想把这俩人拆散了。
强扭的瓜不甜,能砸碎一个是一个。
他挣脱她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开门,完全没有作为奸夫的羞耻。
沉一凝瞠目结舌,飞快跑过去拦住他,压低声音道:“你要干什么?你……你赶快去羊圈躲起来。”
“开什么玩笑!我不去。我为什么要躲?光明正大的,咱们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儿。
“哪里光明正大?”沉一凝心急火燎地拉着他往墙边走,“光明正大你从墙上跳进来?你现在马上从墙上跳出去。”
“我爬不上去。”
沉一凝急死了,“你不要闹,再闹……再闹我扇你了。”
“凝凝,你在家么?”李大有砸门。
季中临说自己腿软,墙高,跳不上去,沉一凝实在没办法,硬拖着他到北屋,一把推他进去,关上门。“你别出来,你出来我跟你没完!”
摸着胸脯顺了顺气,沉一凝走到门口,拔掉门栓,打开门,堵在门口,没有放李大有进来的意思。
她故意用警剔地眼神看着李大有,“什么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大有见她防御的姿势,明白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把她吓到了,连忙后退一步,笑嘻嘻道:“晚上打谷场放电影,《渡江侦察记》,你去看吗?我给你占个好位子。”
“看。”沉一凝说,“不过不用占位子,看过好几遍了,我干完家务就过去。”
“行,那你忙,我先走了,晚上一起看电影。”
李大有倒退着走,恋恋不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沉一凝娇媚的脸上。越看她越好看,鸟不拉屎的山旮旯百八十年没出过这么好看的女人。
沉一凝没工夫欣赏李大有的深情,“砰”,关上门,上门栓,家里还有一个更难缠的。
就这么点功夫,季中临已经把沉一凝家三间土屋子参观一遍。
穷的就剩炕了。
最干净的一间屋一看就是沉一凝住的,里面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柜子,巨大的炕。
他在她书桌前坐下来,随手翻了翻她摊在桌上的书,《苦菜花》,扉页上用铅笔写了一行字:于荒野之畔,花之姿,悄然绽放。
字写得漂亮,象她人一样。
沉一凝走进屋里,看季中临一眼,爬上炕,把布包拿来,取出药油和钱,放在他面前。
季中临拿起药油晃了晃,棕色的玻璃小瓶内,药油波澜起伏。
他放下药油,撸起袖子,露出还泛青紫的结实骼膊,凸起的血管在皮肉下蜿蜒绵亘。
“你帮我擦,你不是跟医生学会了揉搓化瘀的手法,我瞧瞧管不管用。”
沉一凝没有迟疑地拿起药油,拧开盖子,倒进掌心少许,两手搓热,对准他受伤的地方顺着同一个方位轻揉慢捻,促进血液循环。
认真、仔细、温柔,不遗馀力的对他好。
柔软的掌心在手臂上划小船,碧波轻漾,痛爽交加。
季中临皱着眉头,阴阳怪气:“沉一凝,你都要嫁人了,在自己屋里给别的男人搓手臂,你到底怎么想的,不害臊吗?”
“我不怎么害臊,我当你是病人。结了婚的女医生也给男病人看诊。”
“你又不是医生!”
“女医生能做到的,我也能。女医生做错了吗?显然没有。救死扶伤好人好事,当然要向人家学习。”
“你他妈是真能说,理全让你一个人占了。”
沉一凝抬起手背挡回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拿起药瓶再往手心倒一些,轻轻复上他的骼膊,一点点将药揉开,温吞道:“你可不可以讲讲文明?”
季中临:“……”
“讲文明树新风是吧?行。”他长睫一眨,“你他母亲的是真能说。”
实在没忍住,沉一凝“扑哧”一笑,这人上学时绝对顶风作案的高手。她知道怎么对付他,那就是比他更不要脸。
“搓手臂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浑身上下我哪儿没见过,你随便说一个地方,我还能给你描述出来。”
“轰”,季中临耳根子比烙铁烧得还红。
活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以前遇到的女孩子要么纯真,要么泼辣,要么矫情,要么放荡,像沉一凝这样看着纯真,骂人泼辣,偶尔矫情,说话放荡的,真他母亲的头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