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城回了村,已是天黑时分。
路过小塬,沈玉城顺着小路走了上去,把麻袋放在院子外头。
“老杨,老杨!”沈玉城喊了两声,顿时引起一阵犬吠声。
杨有福披着大衣,径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开了院门就说道:“是玉城啊,进屋里说。”
“我就不进去了,我刚从城里回来,跟你说个事儿。城里粮价涨疯了,昨日大米一百文一斤,今天已经涨到了一百二。”沈玉城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什么?”
昏暗中,杨有福的眼神,露出浓烈的凝重。
沈玉城察言观色,捕捉着杨有福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动。
这好像是一种超出他预料的惊讶。
他应该是知道粮价会涨,但不知道涨的这么厉害。
九里山县是一座边陲县城,偏安一隅,勉强自给自足,不在话下。
只是这几年来,气候严寒,连年受灾,田地欠收。
再加上县城内的贵族还有很多门门道道
粮价每年到了入冬就涨,可今年突然涨成了这样
杨有福的手里,可没多少闲钱。他囤的粮食,也没沈玉城多。
这种情况,往后延个两三年发生也好。他刚刚伤筋动骨,也好有个喘息的机会。
结果好日子还没开始,碰上了这种情况。
“应是粮道断了。这种消息压也压不住,明日我来跟大家说,你别操心。”杨有福思考了一阵,沉声说道。
“嗯,我先回了。”沈玉城说完事情,转身走了。
杨有福站在夜风中,久久没有回屋。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沈玉城扛着麻布袋回了家。
这会儿已经天黑,做活的人都回了。
刚进屋,林知念立刻把热在吊锅上的饭食取下。
又给沈玉城倒了一碗酒,让其暖身子。
“娘子吃了没?”沈玉城坐下来后问道。
“我跟柱子哥和嫂子一块吃了,多给你留了些米饭。”
沈玉城点了点头,然后吃了起来。
“孩子们教的如何?”沈玉城问道。
“只是教些基本的朗诵识字而已,难不到哪里去。”林知念挽了下头发,微微一笑。
“娘子教书的模样,可真又美又俊,我是万万没想到啊对了,城里粮价疯涨,怕是要断粮了。”沈玉城忽然严肃了起来。
林知念闻言,神情虽有些凝重,却并无过多的惊讶。
“迟早的事儿。我在羁押来凉州的路上,见了沿途有很多地方的树皮都没了,地上坑坑洞洞哎~”林知念说着,叹息一声。
其实在去年,西凉比靠近中原的州郡的情况还好些,流民没那么多。
可一旦最后一根稻草压上去,骆驼说倒也就倒了。
沈玉城稍稍停顿,方才继续吃晚饭。
林知念本以为,沈玉城囤了那么多粮食物资,现在得知外界粮价疯涨,会有所欣喜。
现在手头上的粮食,可是沈玉城实实在在的立足之本。
可她却从沈玉城的脸上,看到了浓密的愁云。
有点儿里正的样子了。
“村民的粮食储备本就不足,本想着开春粮价会和往年一样,慢慢回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沈玉城还没能力去忧天下之忧,且他也没法阻止大势。
他储备的粮食,总会吃完的。
如果在这之前,粮食价格无法回落,那该如何是好?
真只能指着骊山吃饭了。
这段时间,沈玉城上过龙门障很多次。
哪还有多少活物?基本上是十去九空。
倘若山里真的活物遍地跑,那些大型猛兽,怎会从深山跑出来?
又怎会有饥荒?
沈玉城的火力不足恐惧症又犯了。
“凡事也要往好的地方想,至少大家都还没落到啃树皮草根的地步。”林知念见沈玉城停下了筷子,立马安慰了一句。
虽然林知念安慰人像是伤口上撒盐,但沈玉城却表示认同。
“嗯,娘子说得对。船到桥头自然直。柱子哥总说我福星高照,饿不死人的。”沈玉城点头道。
林知念说的确实有道理,他印象中,村民不是没有经历过断粮的情况。
人总归要想尽办法,努力活着。
就好像林知念历经磨难,最终活了下来一样。
“夫君跑了一天,多点吃饭。我跟你说,赵根全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还有,赵叔宝也想识字。
他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活着,要干活挣钱养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知念叹息着说道,她不想让沈玉城一直神经紧绷,于是岔开了话题。
林知念口口声声管赵叔宝叫孩子,但实际上她也才比赵叔宝大两三岁而已。
“哪天我跟赵家叔伯们商量一下,让他们私底下规劝赵叔宝一番看看。
这孩子很聪明,敢作敢当,心怀坦荡。虽说跟大家一样泥地里打滚刨食。
但能多学点道理,对他而言大有裨益。”
林知念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夫君,我听嫂子说,当年公公送你去读私塾,你不同意,公公拿鞭子抽着你跟陀螺一样,转着去的?”林知念说着,柔和的笑了起来。
沈玉城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放下了筷子。
幽幽的饮下最后一口酒,严肃认真道:“这点我必须给我爹澄清一下,我爹从来不打我。还有,我当年本来要去参加科举,考个状元的但因为后来作业太多没去成。”
林知念显然没领略到沈玉城的笑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什么是科举?什么是状元?”林知念认真的问。
“啊?本朝选官制度是什么?”沈玉城更加疑惑。
他上过私塾,但那是多年前了。从前身的记忆中一翻,脑子里确实没有关于科举的任何记忆。
“主九品中正制,辅察举制、征辟制和地方分封。”林知念回答道。
她以为沈玉城是升斗小民,所以可能听都没听过选官制度。
“这就对了”沈玉城喃喃道。
原来沈玉城以为,林知念的爹是户部侍郎,那当朝肯定是三省六部制。
既然是确立于隋朝的三省六部制,所以沈玉城默认本朝已经诞生了科举制。
在九品中正制之下,沈玉城这样的人,生下来就被隔绝在了仕途之外。
简单说,所有带品秩的官职,都跟普通百姓毫无关系。
生来是贵族,也许有可能往上爬一爬。但生来是牛马,一辈子就都是牛马。
就连士族,也被严格区分为了三六九等。族中所能担任的最高官,跟世族的品级直接挂钩。
林知念的家族,只能算是上品世族中垫底的存在。
难怪林知念会疑惑,沈玉城确实讲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就好比你还在考虑火枪能射几百米的时候,我跟你说我家的东风快递能送到太平洋对岸之后,能精确到多少米。
虽然这个比喻有点夸张,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
九品中正制,落后科举制太多了。
怪不得林知念要帮沈玉城营运声望,看来对自己来说,这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重要。
“那军制呢?”沈玉城又问道。
“世兵制为主,也有募兵,募兵都是职业武人。”林知念解释道。
世兵制,简单说就是子承父业。
军户基本上都被集中管理,分置田地。闲时种地、操练,战时出征。
但本质上军户的主职还是农民。
沈玉城想到了他爹,他爹是上过战场的。但这事儿村里好像没人知道。
若他爹是军户,是不可能脱籍的。就是老了,战时也得被征发去当后勤人员。
若不是军户,那有可能是募兵,也就是林知念口中的职业武人。或者是被强行征发的兵丁。
至于老爹早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也没仔细说。
也就父子俩偶尔喝高了,老爹会吹牛皮说,你老子死人堆里睡过觉,喝过人血,吃过生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