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木头断裂的“咔嚓”声，和井边三郎喉咙里嗬嗬作响的喘气声。
他肥胖的身体剧烈起伏，军服被绷得死紧。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被他一刀劈开的地图。
从中断裂的图纸上，长治城的名字被撕成两半。
那个位置，就是一个豁开的、流着血的巨大创口。
耻辱！
刻骨的耻辱！
他，大日本帝国陆军中将，第36师团的指挥官，竟然被一个无名之辈，用闻所未闻的打法，戏耍到体无完肤！
侦察骑兵人间蒸发。
一个满编的步兵大队被活活吞掉。
现在，他赖以倚仗的炮兵联队，成了一堆燃烧的废铁！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间谍！我们内部，绝对有间谍！”
一名大佐参谋再也绷不住，声音变调，尖叫起来。
“不然八路怎么可能知道炮兵阵地的坐标！那是我们精心伪装的！精确到了米！”
这句话，让指挥部里压抑的空气瞬间引爆。
所有人都找到了那个宣泄口。
“对！一定是这样！”
“是重庆的特务？还？”
“必须立刻自查！把那只该死的老鼠揪出来，凌迟处死！”
参谋们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为这场惨败找到了完美的替罪羊。
井边三郎却纹丝不动。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追查什么间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有，那也不是间谍。
那是鬼。
能在他的炮兵开火前一秒，发动毁灭性的反击。
一股寒意从井边三郎的尾椎骨窜上后脑。
他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赤条条地扔在冰原上，而对手，正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用一种看死物的眼神，审视着他。
冈村司令官的命令是“围”，是“等”。
可现在，他手里的牌，一张张被对手抽走，扔进火里。
他等不起了！
再等下去，他井边三郎和整个第36师团，就要被活活钉死在长治城外，成为帝国陆军永远的笑柄！
不行！
绝不可以！
他可以作为武士，在冲锋中断头。
但绝不能作为懦夫，在羞辱中饿死！
一股最后的、穷途末路的凶性，在他眼底彻底炸开！
“传我命令！”
他嘶哑的声音，让所有喧哗戛然而止。
“所有步兵大队，即刻集结！”
“没有炮火，我们还有刺刀！”
“告诉所有帝国勇士，用我们的身体去撞开城墙！用我们的血去洗刷师团的耻辱！”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要把自己和整个师团都烧成灰烬的决绝。
“我要用一场无法阻挡的冲锋，告诉那个林毅，告诉冈村司令官，我井边三郎”
“不是一个可以任人宰割的废物！”
参谋长浑身一颤，冲上前来。
“师团长阁下！不可！没有炮火压制，强攻城墙，伤亡会无法估量！这是在让士兵们去送死啊！”
“送死？”
井边三郎一把将他推开，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渗人的笑容。
“那也比坐在这里，被活活耗死、困死，要体面一百倍！”
“我就是要用人命去填！”
“我倒要看看，是他八路军的子弹硬，还是我大日本帝国勇士的命，更多！”
他疯了。
被对面的指挥官彻底逼疯了。
他放弃了所有的战术和理智，只想用最原始的血肉碰撞，来找回一丝尊严。
长治城内。
炮营的欢呼声，依旧在城头回荡。
战士们互相捶打着肩膀，黝黑的脸上，笑容咧到了耳根，有些人笑着笑着，就用袖子去抹眼睛。
然而，指挥部里，空气却冷得像是结了冰。
“咱们是不是该摆两桌，庆贺一下？”
王大壮搓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满脸的红光。
他刚刚亲眼看着鬼子炮兵阵地飞上天，那滋味，比三伏天吞下一大块冰坨子还痛快。
“庆祝？”
林毅从地图上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你觉得，仗打完了？”
王大壮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搓动的双手也停在半空。
他被那眼神看得打了个哆嗦。
“没没完。”
“那庆祝个球！”
林毅的声音陡然压低。
“高兴得太早，是会没命的。”
王虎和秦时月杵在一旁，谁都没出声，脸上的肌肉都绷着。
他们心里清楚，他说得没错。
刚刚那一炮，打得再响，也只是把鬼子打疼了。
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只会更凶。
“那咱们下一步”
刘猴子拿着铅笔，凑到地图前。
“鬼子的炮没了，小鬼子现在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定会不计代价地咬上来。”
林毅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城外日军大营的位置。
“他手里，还有将近八千步兵。如果他下令用人命来填，我们的压力，会超出想象。”
刘猴子的表情沉了下去，点了点头：“是。我们总兵力不足五千，新兵太多。”
“所以，我们不能只守。”
林毅的眼底，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们想得都挺好。”
“但在这长治城，什么时候打，怎么打！”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正中日军大营！
“轮不到他们说了算！”
“王虎！王大壮！”
“到！”
两人身躯一震，同时吼道。
“鬼子以为咱们只会缩在城里当王八。那咱们，就主动开门，冲出去，撕下他一块肉！”
“什么？”
刘猴子手里的铅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指挥部的其他人，全都骇然抬头。
“出城反攻？”
刘猴子抢着开口，声音都变了调。
“这太冒险了！我们兵力是劣势，城墙才是我们最大的依仗！出城野战，是拿我们的短处，去撞鬼子的长处啊！”
“没错。”
林毅的声音不高，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就是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就是要在他觉得我们只会死守的时候，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冲出去，给他迎头一刀！”
“他井边三郎不是要拼命吗？”
“好！”
“老子就陪他拼！”
“我要让他知道，这长治城，他攻不进来！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围着！”
林毅的目光扫过全场，那股子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气魄，压得所有的质疑声都憋回了喉咙里。
“命令！”
“第一支队，第二支队，集结部队！准备出城！”
“秦时月！”
秦时月猛地抬头。
“你的川军独立支队，伤亡最重，留下，守城！作为总预备队！”
秦时月一步上前，刚要开口。
“这是命令。”
林毅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转圜的余地。
“你们的血，流得够多了。接下来的肉，我们去啃。”
秦时月看着林毅，嘴唇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最后，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眶瞬间红透。
另一边，王虎和王大壮的眼睛，已经亮得骇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那股疯狂的战意。
出城反攻！
跟小鬼子的大部队，在野地里硬碰硬！
这他娘的，才叫过瘾！
刘猴子握着铅笔的手，悬在半空。
他脑子里一片轰鸣。
反攻？
拿劣势兵力去冲鬼子八千人的大营？
这不叫打仗，这叫送死！
可是
他看着林毅那张平静到可怕的脸，看着那双幽深的眸子。
一个念头像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梁骨。
这是疯子的逻辑。
这也是唯一的活路！
刘猴子俯下身，捡起铅笔，重新握紧。
他抬起头，迎向林毅的目光。
“请下命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