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城,南街,棺材铺。
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钻进的寒风吹得一矮,墙上的人影猛地一晃。
代号海棠的女人,对着铜镜,将最后一根乌木发簪推进盘好的发髻。
指尖能感觉到木簪的冰冷。
镜中那张温婉的面孔未变,只是眼底没了往日的笑意,只剩下一片沉寂的黑。
“海棠同志,时候不早了。”
地下室的暗门后,传来一道被压抑的男声。
“知道了。”
她没回头,指尖在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食盒上轻轻划过。
食盒三层。
上层是几块苏式糕点,甜腻的香气混着冰冷的空气。
中层是十根金条,用黑布裹着,压手。
最下层,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座荒草丛生的孤坟。
她启动了最高风险的预案。
目标,伪皇协军长治守备团团长——赵德胜。
半小时后,长治城内一处僻静宅院。
赵德胜坐在太师椅上,眼皮耷拉着,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动静。
他挥退了所有下人,屋里只剩他和一个自称“远房亲戚”的男人。
“赵团长,东家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中间人哈着腰,脸上挤出谄媚的褶子。
赵德胜的视线越过糕点,也无视了那十根金条。
他的指尖微微颤着,从食盒最底层,捏出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那块简陋的木牌,每个字都戳着他的眼球。
“爱子赵小明之墓”。
咔嚓!
他手里的茶杯,应声迸裂。
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溅得满手都是,他却没挪动分毫。
三年前。
刺耳的刹车声。
人群的尖叫。
他那个年仅十六岁的独子,就因为没来得及给一辆日军军官的座驾让路,被碾在车轮底下。
血,泅开了一地。
事后,车里的日本军官甚至没下来看一眼。
宪兵队给出的结论是:意外。
他这个守备团长,连个屁都不敢放。
“你们东家到底是谁?”
赵德胜的嗓子干得冒火,每个字都磨着喉咙。
中间人从怀里掏出信封,双手递上。
“东家交代了,信上的话,只能团长您一个人看。”
赵德胜扯开信封。
信上没有半句抗日大义,更没有威逼。
只有几句戳心窝子的话。
“赵团长丧子之痛,林某感同身受。”
“此次光复长治,不为功名,只为替所有被日寇欺压的国人,讨一个血债!”
“城破之后,赵团长反正之功,林某记在心里。”
“十根金条,聊作定金。城若得复,令家眷之安危,林某一力承担。”
落款:第四军分区,林毅。
信纸在他掌心被攥得变了形,边缘起了毛。
投靠八路?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输了,赵家上下,鸡犬不留。
可是
他闭上眼。
儿子倒在车轮下的样子,那个日本军官从车窗里撇过来的眼神,那种看臭虫的眼神,又在他脑子里炸开。
这三年,他夜夜被这幅画面惊醒。
他头戴伪军团长的乌纱帽,身穿人模狗样的军服,心里那道伤疤,却在无时无刻地流脓。
赌了!
与其当一辈子人人唾骂的汉奸!
与其当一辈子连杀子之仇都报不了的窝囊废!
不如就拿这条烂命,赌一个能亲眼看着那帮畜生血债血偿的明天!
赵德胜猛地睁开眼,眼球里爬满了血丝。
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烧干了。
他抓起笔,在信纸背面,潦草地写下几个字,塞回给中间人。
“告诉林首长,他的条件,我应了!”
“总攻发起时,南门城楼,我给他开!”
“信号,就拿城南小鬼子的棉纱仓库开刀!”
午夜,凌晨三点。
长治城外,一片死寂。
黑压压的士兵趴在冰冷的壕沟里,寒气顺着军服的缝隙往骨头里钻。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身边战友粗重的呼吸。
一门门迫击炮和山炮,被伪装网覆盖,炮口完成了最后的标定,无声地指向长治高大的城墙。
林毅举着望远镜,身形纹丝不动,彻底定在了原地。
“首长,这都啥时候了,城里怎么还没个响动?”
王虎压着嗓子,焦躁地来回踱步,军靴踩得碎石咔咔作响。
“那个姓赵的,该不是把咱们给卖了吧?”
林毅没理他,只是将望远镜的焦距,又拧得清晰了些。
就在这时!
轰!
一声闷响,从长治城南传来。
随即,一团火球腾空,将半边夜空烧得透亮!
“着了!是棉纱仓库!”
王虎激动得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信号来了!”
火光映照下,整座长治城炸了锅。
凄厉的警报声划破夜空,无数日伪军从营房冲出,没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窜。
南门城楼上,同样一片大乱。
“都他娘的别慌!有奸细纵火!”
赵德胜提着驳壳枪冲出指挥所,脸上的肌肉扭曲,不知是惊恐还是兴奋。
“一营的!跟我走!封锁南门所有路口,给老子挨家挨-户地搜!”
他振臂一呼,一个营的伪军从兵营涌出。
这些人,都是他早就喂熟了的亲信。
他们以“抓奸细”为名,端着枪,气势汹汹地冲向南城门。
“站住!军事重地!”守门的伪军小队长刚举起枪。
“放你娘的屁!”
赵德胜手下的营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团座亲自抓八路,你敢拦?想死是不是!”
砰!
一声枪响,在混乱中炸开。
“缴了他们的械!谁敢反抗,按通匪论处!”
守门的几十个伪军脑子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百号人按在地上,手里的枪瞬间易主。
不到五分钟,南城门,易手!
“开城门!快!”
赵德胜站在城楼上,对着
“吱呀——吱呀——”
绞盘转动的声音,在城外的林毅听来,是这世上最悦耳的动静。
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
可下一秒,王虎和王大壮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城门,只开了一半,就停了。
门后,两挺歪把子机枪被架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精准地对准了城外八路军的潜伏阵地!
一个赵德胜的亲信,举着白旗,从门缝里钻出来,跑到阵前一百米处,扯着嗓子大喊:
“我们赵团长说了!城门他开了!”
“但他要亲眼看看,你们八路到底有没有本事拿下长治!”
“林首长!拿出你的诚意!先用炮,把城里鬼子的兵营给我扬了!”
“只要炮声一响!我们立刻让开路!”
王虎的脸瞬间憋成了紫红色,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狗日的!这个赵德胜,他敢耍我们!”
他一把抄起枪,就要往上冲。
“回来。”
林毅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放下望远镜。
脸上看不出火气,嘴角反而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股子寒气。
这个赵德胜,倒是个聪明人。
知道在这种时候,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可惜。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炮营营长陈大年。
“通知全军。”
林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干部的耳朵里。
“总攻。”
“提前。”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黑暗,落在南门那半开的城门上,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给我们的赵团长,送一份他想看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