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张景焕,亲眼目睹了这整个过程,他心中充满了震撼。
他曾在定北将军帐下,见过无数次刀光剑影的沙场搏杀,也见识过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
但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对“权谋”二字有了如此深刻的认识。
不费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枪,仅凭三言两语,便将一个朝廷命官、一座县城,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其俯首称臣。
主公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他过去对权力的所有理解。
他看向李胜的眼神里,除了敬佩,更多了一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而角落里的陈屠和赵老三,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他们能看懂形势。
他们看到那个一开始还端着官架子的县令老爷,此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彻底蔫了,这就足够了。
他们看向李胜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能让官老爷低头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山洞里的气氛,从剑拔弩张,转变为一种诡异的沉寂。
就在这沉寂之中,李胜转过身,对身旁的张景焕吩咐道:“景焕,吩咐下去,准备宴席。今日县尊大人亲临,我们可不能怠慢了贵客。”
“是,主公。”张景焕立刻会意,躬身领命,转身走出了山洞。
李胜的这一举动,让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王发,眼中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着李胜。
他没想到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之后,对方竟然还会愿意给他这个“败军之将”保留几分体面。
“王县令,”李胜对王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的笑容再次变得和煦起来。
“刚才谈的是公事,现在该谈谈私交了。”
王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李胜的意思。这是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他内心的屈辱感并没有消失,但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缓和关系甚至刺探对方虚实的绝佳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甘都压在心底,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李乡主客气了。”
王发整理了一下官帽,跟着李胜向洞外走去。
宴席就设在议事厅外的一片空地上,几张简陋的木桌拼凑在一起,周围燃起了篝火,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菜肴并不丰盛,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主菜只有一道,用一个巨大的陶盆装着,里面是炖得软烂的土豆和切成大块的猪肉,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腌制的野菜和堆成小山的白面馒头。
酒是幸福乡自己酿的土烧酒,入口辛辣,但后劲十足。
李胜亲自为王发斟满一碗酒,端起来说道:“山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土豆烧肉,还算拿得出手。”
“王县令,我敬你一杯,今日之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王发连忙端起酒碗,姿态放得更低了:“李乡主言重了,是王某先前有眼不识泰山,今日能尝到幸福乡的佳肴,已是三生有幸。”
两人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王发感觉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盆热气腾腾的土豆烧肉,心中感慨万千。
他知道,这盆菜,远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具分量。
土豆,是传说中亩产数千斤的仙豆。
猪肉,在如今这个流民遍地、粮食短缺的乱世,更是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而幸福乡,却能用大盆大盆的肉来炖土豆,甚至连酿酒的粮食都如此充裕。
这展示的,是远比刀剑更可怕的实力——富足。
一种足以让任何势力眼红,也足以让无数流民甘心卖命的、压倒性的富足。
他夹起一块炖得入口即化的猪肉,放进嘴里。
肉香混合着土豆的绵软,以及一种他说不出的鲜美味道,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猪肉。
“王县令觉得,我这土豆烧肉,比起郡城里的珍馐如何?”李胜一边给他的空碗里夹了一大块肉,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王发知道,正题来了。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斟酌着词句,恭敬地回答道:“李乡主过谦了。”
“恕下官孤陋寡闻,在南扬郡城从未尝过此等美味。便是郡守大人的府宴,也多是些精雕细琢的鱼脍糕点,华而不实,远不及这一口热肉来得痛快。”
李胜笑了笑,继续追问:“哦?这么说,王县令是孙郡守的座上宾了?”
王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大口,似乎是在借着酒劲壮胆。
他放下酒碗,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李乡主说笑了。我不过是颍水杨总管举荐的一个小小县令,哪有资格做什么郡守大人的座上宾。”
“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自打上任以来,我连郡守大人的面,都只在公文交接时,远远见过一次。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巧妙,瞬间就摘清了自己。
他不仅表明了自己“杨系”的出身,与郡守府划清了界限,还暗示了孙天州为人高傲,对他这种非嫡系官员根本不放在眼里。
“哦?”李胜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那依王县令看,这位孙郡守,是何等样人?”
“这个”王发再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看了看李胜,又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陈屠,最后把心一横,压低了声音,“郡守大人是人杰。”
他先是给了一个极高的评价,紧接着话锋一转。
“只是大人他身居高位,考虑的自然是朝廷法度,是官场规矩。在他眼中,恐怕这南扬郡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用的人,一种是没用的人。”
王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至于谁有用,谁没用,全凭大人他一句话。就拿下官来说,恐怕在大人眼中,连条狗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能看门的桩子罢了。”
这番话,可以说是掏心窝子的“实话”了。
他将孙天州形容成一个极端的实用主义者,同时也把李胜和孙天州放在了一个天平的两端。
言下之意是,孙天州虽然厉害,但薄情寡义,视下属为工具。
而李胜李乡主,虽然手段狠辣,但至少还愿意给手下人一口热肉吃。
他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向李胜表忠心。
李胜听懂了王发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笑了,这王发的确是个聪明人。
李胜不再追问,而是给他又满上了一碗酒:“来,喝酒。以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有我李胜一口肉吃,就断然少不了王县令李胜一口汤喝。”
王发听到“一家人”三个字,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
他知道自己今天赌对了,于是连忙端起酒碗,几乎是带着谄媚的语气说道:“多谢李乡主!王某王某日后,定当唯乡主马首是瞻!”
一场各怀心思的宴席,在篝火的映照下,终于进入了尾声。
王发带着两个已经被酒肉彻底收买的侍从,心满意足地被安排去休息了。
李胜站在篝火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王发带着两个伶仃大醉的侍从,被王五亲自引着去幸福乡里一处收拾干净的房间休息了。
宴席上那点因酒精和肉食而催生出的虚假热络气氛,随着他的离开瞬间冷却下来。
篝火依旧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将剩下几人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岩壁上。
赵老三还在回味着刚才把一个县令喝趴下的快感,脸上挂着傻笑。
陈屠则重新坐回角落,拿出一块磨刀石不疾不徐地打磨着他的环首刀,仿佛刚才那场酒宴与他毫无关系。
李胜目送着王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敛去,转而变得一片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的空气说道:“景焕。”
“属下在。”张景焕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夜风吹过,让他因饮酒而略显红润的脸颊恢复了苍白,眼神也重新变得清明锐利。
李胜看着跳动的火焰,缓缓开口:“景焕,王发这个人虽然暂时臣服,但心有不甘,你明天去县衙交接,多带些人,给他足够的‘尊重’。”
这番话的语调很平淡,与宴席上那个热情待客的主人判若两人。
但张景焕却瞬间领会了其中蕴含的深意。
“尊重”二字,被李胜轻轻吐出,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张景焕何等聪明,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主公的真正意图。
所谓的“尊重”,不是礼数上的客气,而是实力上的展示。
是要让王发,以及他背后可能还存在的那些小心思,还有县衙里那些盘根错节世代为吏的老油条们,让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棘阳县从明天开始到底是谁说了算。
这种交接,从来不是靠几纸文书就能完成的。
笔杆子后面,必须有刀把子撑腰。
张景焕再次躬身,声音沉稳:“主公放心,属下明白。明日交接,我想请陈屠带着一百名护卫队甲士与我同去。”
“哦?”李胜终于回过头,看向张景焕,似乎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提议带上陈屠。
“文事武办,方能安稳。”张景焕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县衙虽小,但三班六房,积弊已久。”
“若无雷霆手段,光凭一纸政令,恐怕推行不力。有陈将军坐镇,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口舌之争。”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白,跟那些官僚讲道理,不如直接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管用。
角落里,正在磨刀的陈屠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虎目之中精光一闪,看向李胜,等待着他的命令。
“好。”李胜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不是笑意,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冷彻。
“就依你所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说的没错。但这次去,不仅是给王发看的,也是给这棘阳城里所有还没看清形势的聪明人看的。”
“更是给可能藏在暗处,看着我们一举一动的郡守府看的。”
“我要让他们明白一件事——黑风口,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人拿捏的流民营地了。想在这里伸手,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手腕够不够硬,会不会被斩断。”
李胜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他们这才意识到,主公的目光,早已越过了小小的棘阳县,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南扬郡。
“这一次,景焕你主文,陈屠你主武。”李胜做出最终部署,“一文一武,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我们幸福乡的规矩,刻进棘阳县的骨子里。”
“至于具体的章程”李胜的目光重新回到张景焕身上,充满了期待。
“这几天,就要辛苦你了。人事任免的原则,赋税征收的比例,民政治安的管理这些,都是我们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家园的基石。”
“这不仅是接管一个县城,更是你我理想的第一次实践。”
张景焕的心猛地一跳,他从李胜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不是权力带来的欲望,而是一种对建立一个全新世界的渴望。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追随定北将军,立志要扫平天下不公的少年时代。
不,甚至比那时候更加炙热。
因为定北将军想要的是匡扶旧朝,而主公想要的,是创造一个新世界!
匡扶旧恶,孰与开创新局?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茫。
是啊,为早已腐朽的前朝陪葬,又有什么意义?
能追随这样一位主公,亲手描绘一个前所未见的盛世蓝图,或许才是他这一身所学真正的用武之地!
张景焕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对着李胜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属下领命!”
“定不负主公所托!”
赵老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听懂了明天要去县城“耍威风”,顿时兴奋地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主公放心!明天俺也去!谁他娘的敢不听张先生的话,俺一拳头砸烂他的桌子!”
李胜被他逗笑了,摆了摆手:“你就算了,你这张脸太有辨识度,容易把人吓出毛病。你带着你的人把守好营地,防止有人趁虚而入。”
“是!”赵老三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大声领命。
李胜最后将目光投向了沉默的陈屠。
陈屠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将擦拭得雪亮的环首刀重新插入刀鞘,对着李胜,单膝跪地,用行动表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