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扬郡通往棘阳的官道上。
一支约千人的郡兵，在郡尉张弛的率领下，正于距离棘阳县城五十里外的一处平地上安营扎寨。
帅帐内，张弛看着地图，眉头紧锁。
他已经收到了郡守孙天州“原地待命，静观其变”的密令。
但他同时也知道，郭珩已经带着人冲向了黑风口。
他反复权衡着，是该遵守命令，还是该为了郡守的小舅子冒一次险。
最终，他决定派出最精锐的斥候小队，向黑风口方向潜行侦察。
至少，要搞清楚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卧龙山竹庐。
林琬琰刚刚收到画眉传回的密信，信中用暗语写着：“鱼已入网。”
她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烧尽，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
一旁的秦伯却依旧神色凝重，他低声道：“殿下，郭珩一败，李胜在棘阳便再无对手。郡守孙天州必然会注意到他。我们这步棋，会不会养虎为患？”
林琬琰摇了摇头：“秦伯，时代变了。未来的天下，不是靠世家和权谋就能得到的。我们需要李胜这样的盟友。”
郭珩的瞳孔在看到那两扇合拢的巨门时，缩成了最细小的一点。
他脸上的狂热笑容僵住了，仿佛一尊瞬间凝固的滑稽雕像。
“门门怎么关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颤抖。
前一秒，他还在幻想着金山和无尽的荣耀。
后一秒，那两扇从山壁中滑出的巨门，就如同地狱的入口，在他面前轰然关闭。
伴随着“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巨门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彻底断绝了他所有的幻想和退路。
不仅是他，所有冲进这片被称为“瓮城”的盆地的豪绅家丁，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那如同悬崖峭壁般彻底封闭的入口，以及两侧山壁上突然亮起的密密麻麻的火把。
这里根本不是通往山寨的平坦大道，这里是一个被山壁三面合围的巨大口袋。
“中中计了！”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尖叫。
这声尖叫就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恐惧。
然而李胜没有给他们任何从恐慌中反应过来的时间，立即下了命令：“点火！”
下一刻，两侧山壁上数百支早已点燃的火箭呼啸而下，精准地落入“瓮城”内那些铺满了干草和火油的区域。
轰——！
数十条火龙贴着地面瞬间燃起，在人群中肆意穿梭，将整个盆地照得亮如白昼。
那些豪绅家丁们身上那华而不实的绸缎衣物，成了最好的引火物。
只是眨眼之间，就有上百人变成了在火海中惨叫翻滚的火人。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连人带马一头栽进了被火焰掩盖的巨大陷坑之中，被底部削尖的木桩穿成了肉串。
紧随其后的人，则被那些难以察觉的绊马索成片成片地绊倒。
挤在一起的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互相推搡踩踏，一个人身上甚至叠了四五个人。
“放箭！”陈屠大吼一声，亲自拉开一张硬弓。
山壁上，早已等待多时的弓箭手们开始进行无差别覆盖射击。
他们甚至不需要瞄准，只需要朝着下方那片拥挤混乱的人群倾泻箭雨就行了。
一支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落下，穿透皮甲，撕裂血肉，噗嗤噗嗤的声音连绵不绝。
那些平日里在乡里作威作福的豪绅家丁，此时却孱弱得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们的反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些人试图举起盾牌，但更多的箭矢从他们的头顶和侧翼落下。
一些人试图向后逃窜，却被后面的人潮堵住，最终被活活踩死或烧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这支由几百名豪绅家丁组成的“精锐”，就已经彻底崩溃瓦解，被消灭了大半。
剩下的人也失去了所有斗志，他们扔掉武器，跪在地上，在火海与箭雨中绝望地哭喊求饶。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更加密集的箭矢和席卷而来的火焰。
整个过程中，吴用和他麾下的巡防营士兵，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从战斗一开始，吴用就下达了最明确的命令——结圆盾阵，原地防御。
他们就驻留在瓮城入口后方那片唯一的安全区，将巨大的铁盾插在地上，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壁垒。
无论是流矢还是从人群中蔓延过来的火焰，都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
他们像一群置身事外的看客，冷静地旁观着这场屠杀。
没有一个人因为袍泽的惨死而动容，他们的眼神和他们的盾牌一样冰冷。
郭珩已经彻底傻了。
他胯下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
他顾不上满身的泥土，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金山、功劳、权势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冲天的火光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化为灰烬。
他眼前只有一张张在火焰中扭曲的脸，耳边只有无穷无尽的哀嚎。
他吓得尿了裤子，一股骚臭味在他身下弥漫开来。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就在郭珩精神即将崩溃的时刻，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拎了起来。
“将军！此地不可久留！末将护送你杀出去！”
是吴用。
他洪亮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郭珩耳边炸响。
郭珩浑身一颤，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死死地攥住吴用的手臂，语无伦次地哭喊道：“吴都尉救我！快救我！”
吴用没有理会他的哭喊，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就被掩饰过去。
他对着身后的亲信使了个眼色，两名高大的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郭珩，几乎是将他拖着往巡防营的盾阵里走。
“贾公子！你快跟上！”吴用回头对着同样处在安全区的千面喊道。
千面脸色“煞白”，他用折扇指着那道紧闭的闸门，声音颤抖地问：“吴都尉，我们我们怎么出去啊？”
“砸开它！”吴用斩钉截铁地吼道，“全军听令！放弃防御，调转方向，全速冲击闸门！”
“是！”
巡防营的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应答，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带水。
“郭兄！快走！吴都尉这是在为我们拼死断后啊！”千面“焦急”地拉着被架住的郭珩，拖着他跟上队伍。
郭珩此时已经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他只知道跟着吴用就有活路。
他被动地被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着大部队向后冲去。
望楼上，张景焕看着山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眉头微皱：“主公，这巡防营看来是另有图谋啊。”
“巡防营出工不出力，那岂不正好。”李胜扶着栏杆，神色平静。
人性如此，没什么好意外的。
“他以为砸开闸门就能逃出去吗？”张景焕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天真。”
那扇闸门用巨石和铁水浇筑，别说区区两百人，就是两千人也休想在短时间内撼动它。
“不，他不是想砸开门。”李胜摇了摇头，“他是想把郭珩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们。”
李胜虽然不知道巡防营带头的是何人，但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就知道巡防营会怎么做了。
杀掉郭珩，巡防营长官就成了害死郡守小舅子的罪人，郡守绝对饶不了他。
放任郭珩被俘，他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把郭珩“护送”到自己面前，然后率部“突围失败”，向自己“投降”。
这样一来，郭珩是生是死，就都由他李胜来负责了。
而巡防营也能以“兵败被俘”的名义，把自己从这场烂摊子里摘得干干净净。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不愧是官场里混出来的老油条。
可惜
李胜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投向那扇紧闭的闸门。
你以为，瓮的外面，就没有另一重网了吗？
他抬起手，对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轻轻挥下。
就在吴用率领着巡防营，裹挟着郭珩，气势汹汹地冲到闸门前，准备上演一出“奋力突围”的戏码时——
刷刷刷！
闸门两侧的山壁阴影中，突然站起了无数手持长枪的身影。
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在短短数息之内，就在闸门前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枪林盾阵。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有刀疤，手持一柄环首大刀，浑身散发着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
正是陈屠和他麾下最精锐的定北军老兵。
吴用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看着眼前这支突然出现的装备精良的步兵，看着为首那个如同铁塔般的男人，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巡防营的士兵们也停下了脚步，他们握着兵器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脸上满是震惊和忌惮。
双方在闸门前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而他们身后，“瓮城”内的屠杀已经接近尾声。
豪绅家丁们的惨叫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火焰燃烧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夜里的天色昏暗，吴用和陈屠虽然共事了一段时间，但是双方互相都没有认出来。
尽管看不清那些伏兵的面容，但是吴用能够感觉得到这些人绝对是手上沾过血的。
因为这支部队的精气神，和他们背后刚刚屠杀的那些豪绅家丁，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
那沉默的阵列，那如林的枪尖，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肃杀之气，无一不在宣告着，他们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陈屠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在刀疤映衬下显得格外冷酷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吴用和他身后的巡防营。
最后，目光落在了被架在中间抖如筛糠的郭珩身上。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环首刀，刀锋在火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直指郭珩的咽喉。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抽干了周围所有的空气。
郭珩下意识地在地上后爬了半步，而他周边那几个被派去保护的巡防营士兵虽然看不清郭珩这怂蛋样，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护在他身边。
他们毫不怀疑，只要为首那个男人一声令下，对面投掷出的长枪就会在瞬间将他们刺成肉泥。
“别别杀我！”
极致的恐惧压垮了郭珩最后的理智。
他猛地挣脱开吴用亲信的挟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陈屠的方向疯狂磕头，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别杀我！我是郭珩，南扬郡守孙天州是我姐夫我是当朝郡守的小舅子！”
“你们不能杀我，杀了我，我姐夫不会放过你们的！整个南扬郡的府兵都会来踏平这里的！”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把自己的身份当做最后的护身符，毫无尊严地全部抖落了出来。
吴用低着头，眼底闪过一丝计划通的精芒，但随即又被深深的忌惮所取代。
他悄悄向后挪了挪，尽量让自己远离陈屠那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的屠刀。
千面则依旧扮演着忠心耿耿的“贾公子”，他“惊慌失措”地扶起郭珩。
然后用身体挡在他身前，对着山上大喊：“山上的好汉，郭将军乃是朝廷命官，郡守大人的内亲！”
“今日之事皆是误会！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日后必有重谢！”
喊声在山谷中回荡，让本已渐渐平息的战场，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棘阳县城衙门内。
县令王发站在书房的窗前，遥遥望着黑风口方向那冲天的火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那边具体的战况如何，但他知道，从今晚过后，棘阳的天就要彻底变了。
一个幕僚匆匆进来，低声道：“大人，城中几位士绅派人求见，说”
王发不耐烦地一挥手：“不见！告诉他们，本官偶感风寒，不宜见客！从现在起，县衙闭门谢客，任何人不得出入！”
幕僚领命而去，王发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下定了决心。
无论谁赢，他都必须立刻向郡守府上报，而且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