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的影子在烛火下被拉得很长,在墙壁上不断摇曳着。
赶来的不光有张景焕和陈屠,就连赵老三和王五也几乎同时赶到。
几人刚一踏入议事厅,就感受到了今晚的气氛格外不对劲。
李胜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主位上,而是背对门口负手站立,目光落在墙上那副简陋的南扬郡地图上。
桌上,那封来自神秘势力的信纸就平摊在那里。
“都来了。”李胜转过身道,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绪。
“主公,发生何事?”张景焕率先开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信,以及李胜那异于平常的站姿。
李胜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信。
几人立刻围了上来。
张景焕最先拿起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
待看完信件后,他那总是平静如水的脸上也紧紧锁起了眉头。
陈屠凑在他旁边,识字不多的他只能看懂“七百人”“黑风口”等几个关键词。
但这已经足够了,陈屠面色一沉,手不自觉地按向了腰间的刀柄。
“七百人?他奶奶的!”赵老三瞪圆了眼睛,一把抢过信纸。
虽然大多数字不认识,但光凭那几个数字和地名就让他火冒三丈。
赵老三骂骂咧咧地说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来找死!”
王五则显得忧心忡忡,他看着信上的内容,嘴唇动了动,盘算着仓库里的粮食和箭矢还够打几场仗。
“主公,这信可靠吗?”张景焕放下信纸,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第一个疑问。
“不知道。”李胜的回答简单直接,“但我们必须当它是真的。”
他指着信纸说道:“不管送这封信的人想达成什么目的,但这上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价值千金。”
“明日傍晚时间太紧了。”陈屠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们一个多月前才刚打了一场,护卫队伤亡不小,新人还没完成整训。现在能拉上寨墙作战的,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人。”
“三百对七百,其中还有五百是官军”王五的脸色有些发白。
“硬碰硬,确实不好打。”李胜的目光从地图上收回,重新落回到那封信上。
他拿起信纸,指着信中的一句话道:“你们看,这里说‘主将愚钝,军心涣散’。”
“这八个字,比‘七百人’这个数字更重要。”
李胜将信纸放到桌案中央,环视着自己这几个核心的班底成员。
“如果情报是真的,郭珩的军队就是一支貌合神离的乌合之众。”
“巡防营的老兵油子和豪绅家的恶霸家丁,这两拨人本身就尿不到一个壶里。现在又被一个愚蠢的主将逼着连夜赶路”
听到李胜点出这个关键,陈屠立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若有所思地道:“连夜行军,就连精锐边军也很难做到,这群家伙八成在半道上就已经乱了。”
而张景焕则是想到了更深一层的策略,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主公是想攻心为上?”
“正是如此。”李胜点点头。
“正面战场我们要做好准备,但不能只在正面战场打。”
李胜踱了两步,思路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一是情报,我们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二是地利,黑风口一带是我们的主场。”
“三是人心,我们的乡民愿意为了保卫家园死战到底。”
“而我们最大的劣势,就是兵力不足,经不起消耗。”
“所以这场仗的目标,不是全歼,而是以最小的代价彻底打垮他们的战斗意志,最好能让他们自己崩溃。”
接着李胜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思考的军师:“抛开正面防御不谈,针对‘主将愚钝’和‘军心涣散’这两点,你有什么盘外招吗?”
张景焕想了想,但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取过一根炭笔,在桌案上那副简易的地图上,轻轻地画了几个圈。
其中一个圈,圈住了从棘阳县到黑风口的必经之路——伏牛坡。
另一个圈,则圈住了黑风口前的一片开阔地。
“主公,”张景焕抬起头,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兵法有云:凡与敌战,必先揣其将之贤愚。郭珩既然愚钝,又急功近利,那我们便可设饵诱之。”
“他不是想要连夜赶路,打我们一个出其不意吗?那我们就让他‘如愿以偿’。”
“陈屠,”张景焕看向一旁的老搭档,“你今夜便亲率三十名最精锐的老兵,携带所有的轰天雷,于伏牛坡两侧设伏。”
陈屠的虎目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立刻明白了张景焕的意图:“是要半路劫营?”
“不。”张景焕摇了摇头,“不是劫营,是疲敌。”
“郭珩的军队经过一夜折腾,明日必然人困马乏,怨声载道。
“你们要做的不是与他们正面交锋,而是在他们明天一早经过时,用轰天雷在远处制造声势,动其心神,乱其军心。”
“明白了。”陈屠点点头,“反正就是扔完就走,反正这帮人地形没我们熟,小股部队反而容易骚扰。”
“正是如此。”张景焕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隔段时间再换个地方骚扰一次,一路如此反复,这叫‘致人而不致于人’。”
“让他们看得到我们,却打不着我们。让他们时刻处于被攻击的恐惧之中,不得安宁。”
“好计!”赵老三一拍大腿。
他兴奋地喊了起来:“就这么办,就这么做!吓死那帮龟孙子!”
“但这只是第一步。”张景焕的目光又落在了地图上的第二个圈上。
“这帮人既然如此着急,等他们抵达后必然急于攻寨。届时我们可于寨墙之上,故作慌乱,甚至可以主动让开一道口子。”
“什么??”王五闻言一惊,“此举太过冒险,万一敌军趁势涌入”
“所以需要第二步棋。”张景焕胸有成竹地说道。
“寨墙的缺口,是留给那些被金钱和军功冲昏了头脑的莽夫的。而在缺口之后,则是我们为他们准备的真正的陷阱。”
张景焕转向王五问道:“之前我们缴获的那些火油,还剩下多少?”
“还有十几大桶!”王五立刻回答。
“足够了。”张景焕用炭笔在寨墙内侧的开阔地上重重画了一个叉。
“将火油提前埋设于此,以壕沟引之。待敌军前锋冲入陷阱,便立刻点燃。”
“届时,火光冲天,被前后夹击,又被大火惊吓的敌军,必定彻底崩溃。”
“愚钝的主将约束不了士卒,涣散的军心一触即溃。到那时,他们想的就不是攻寨,而是如何逃命了。”
整个议事厅内鸦雀无声,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陈屠、赵老三和王五都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一场看似必败的防守战,在张景焕的筹谋之下,竟然演变成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屠杀。
李胜的眼中也满是赞许。
张景焕他提出的这个连环计,充分利用了情报优势和心理战术,将己方的劣势降到了最低,而将敌人的弱点放到了最大。
“此计甚好!”李胜当即拍板。
他看向陈屠:“陈屠,夜袭疲敌之事非你莫属。但是记住,安全第一,只求骚扰,不求杀伤。”
“末将领命!”陈屠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他又转向王五和赵老三。
“王五,你负责火油陷阱的布置。”
“赵老三,你负责组织乡勇,在寨墙上做好第二梯队的防御准备。”
“是!”两人齐声应道。
一场紧急的战前会议,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最高效的决策与分工。
幸福乡这个刚刚成立不久的团体,开始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
众人领命而去,议事厅内很快又只剩下李胜和张景焕两人。
“主公,”张景焕在离开前,还是问出了心中的最后一个疑惑。
“关于送出这封信的势力您怎么看?”
李胜重新拿起那封信,在指尖缓缓摩挲着。
“财力雄厚,而且情报能力惊人,更重要的是,这神秘势力对我们抱有某种‘善意’。”
“虽然他们的目的尚不明确,但至少在眼下,他们选择站在了我们这一边。”
“先不管他们。”李胜将信纸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变黑,渐渐化为一撮灰烬。
“等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我们才会有和他们平等对话的资格。”
眼看会议目的已经达到,张景焕也准备告退了。
不过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李胜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
“景焕请留步。”李胜喊住了他。
张景焕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询问,毕竟刚才的计划已经堪称周密,他不明白主公为何又叫住了自己。
李胜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回桌案前,重新捡起那张已经被烧得只剩一角的信纸残骸。
接着,李胜用手指点了点上面依稀可辨的“金山”两个字。
这个动作让张景焕愣住了。
金山?
这附近哪有什么金山,这明明只是敌人内部流传的谎言,一个诱使他们前来送死的诱饵罢了。
难道,要利用这一点做文章吗张景焕有些不解。
李胜抬起头,迎向张景焕困惑的目光,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刚刚想起来,既然信中提到敌军是被‘金山’的谎言引来的,那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可惜了。”
“既然他们想要金山,我们不妨就给他们一座‘金山’看看。”
给他们一座金山?张景焕彻底呆住了。
刚才甚至有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现在战事迫在眉睫,主公不想着如何歼敌,反而要去造一座假山,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当张景焕看到李胜眼中那股混杂着算计与兴奋的光芒时,他明白李胜这句话是认真的。
主公的所作所为必然都有深意,肯定不只是做一座假山这么简单张景焕心中想到。
接下来一个无比荒诞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致命诱惑力的念头,顺着李胜的话钻进了他的脑海。
“主公的意思是”张景焕将信将疑地问道,“我们要在这场伏击战之外,再加一层攻心之计?”
“正是。”李胜打了个响指。
压力果然是创造力的第一源泉,他现在感觉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
“不管疲敌骚扰也好,诱敌火烧也罢,这些都是针对军队这个整体的计策。”
“但别忘了,这支军队的核心驱动力,既不是军令,也不是粮饷,而是主帅的贪婪。”
“你说如果我们在他们人困马乏又被大火烧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让他们亲眼看到那座传说中的‘金山’就在眼前,会发生什么?”
李胜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景焕脑中那扇禁锢着兵法奇谋的大门。
会发生什么?
张景焕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一支本就因贪婪而聚集的乌合之众,在经历了长途奔袭的疲惫、半路遇袭的恐惧、以及身陷火海的绝望之后,突然看到了他们此行最终的目的——那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他们不会再听任何军令,不会再顾及任何同袍。
巡防营的兵痞和豪绅的家丁会为了争抢“金矿”而自相残杀,都尉和校尉的弹压将形同虚设。
郭珩这个愚蠢的主将,只会被他自己的士兵踩在脚下。
整个军队,会从内部以一种丑陋的方式彻底崩溃!
那将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因为贪婪而自我毁灭的盛大闹剧。
“妙实在是妙绝!”张景焕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看向李胜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重,转变为一种近乎惊叹的钦佩。
他自问熟读兵书,精通各类诡道,却从未想过可以将人心玩弄到如此地步。
这不是兵法,这是魔法。
“主公此计,釜底抽薪,攻心为上,真乃神来之笔!”
“现在还不是吹捧的时候。”李胜摆了摆手,将兴奋的军师拉回现实。
“这个计策能不能成,关键在于,我们怎么造出一座看起来足够逼真的‘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