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吴先生感觉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
虽然衣服依旧是粗布短打,但洗去了身上多日积攒的污垢与汗臭,那种清爽感是由内而外的。
“新来的几个跟紧了,等下带你们去吃饭,别走岔了。”赵老三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赵老三并没有直接带着吴先生等人去食堂,而是先走向了寨子中央那座最明亮的建筑——学堂。
还没走近,一阵阵稚嫩却清晰的、整齐划一的读书声便传了出来。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这声音与他在南扬郡城听到的,那些所谓世家子弟有气无力的吟诵截然不同。
它充满了力量,充满了朝气,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
赵老三将他们带到学堂的窗外,便不再前进。
他双手抱胸,靠在墙上,示意他们自己去看。
吴先生小心翼翼地凑到窗边,向里望去。
几十个半大的孩子,正坐在一排排简陋的木凳上,挺直了腰板。
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块块巴掌大的石板,手里则握着炭笔。
在最前方的讲台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正拿着一根教鞭,指着一块大黑板上的字,一字一句地领读着。
孩子们读得很大声,很认真。
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被迫与不耐,眼神里闪烁着的全是好奇与专注的光芒。
那是在探寻一个全新世界时,才会有的光芒。
吴先生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的四肢都变得冰冷。
开民智他在开民智!
意识到这一点后,吴先生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食物可以收买人心,重赏可以激发贪欲,坚固的盔甲和锋利的兵器可以赢得战争。
这些事情,吴先生都觉得可以理解,可以应对。
但眼前这一幕,彻底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自古以来,“知识”便是上等人的专属。
士族门阀之所以能世代延续,靠的便是对书籍和教育的垄断。
而眼前的李胜,竟然在毫不吝惜地将这份最宝贵的财富,赋予这些最底层的泥腿子的后代!
他是在培养自己的根基,是在为他的“新规矩”,培养最忠诚最认同的下一代!
十年,二十年后,当这些识文断字、懂得“道理”的孩子长大成人,他们将成为这个新秩序最坚固的柱石。
届时,任何旧有的法度与伦理,在他们面前都将变得不堪一击。
这一刻,吴先生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妖术,但远比任何妖术都要可怕千万倍。
郡守大人我们面对的,或许不是一个想要割据一方的枭雄
而是一个想要彻底改变这个世道的怪物!
在“不经意”间路过学堂后,吴先生一行人终于到了食堂,吃了一顿名副其实的饱饭——大碗的白米饭,配上土豆炖肉。
虽然肉不多,但浓郁的肉汤拌着米饭,依旧是他们这辈子都难得尝到的美味。
饭后,夜色已深。
这天晚上,吴先生几乎一夜未眠。
学堂窗外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像无法驱散的魔咒,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是什么银甲天兵,也不是那奔流的铁水,而是那几十双在昏黄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身,看向工棚外面。
他那几个同样辗转反侧的手下,也感应到了什么,纷纷聚拢过来。
窝棚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缝隙中漏下几缕惨白的光。
“收拾东西,我们天亮就走。”吴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一名手下忍不住问道:“大人,不多留几天了吗?那李胜的炼铁之法,还有那高产的仙豆”
“那些都不重要了。”吴先生打断了他。
他缓缓站起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消瘦而凝重的脸。
“炼铁之法再精妙,也只是奇技淫巧。粮食产量再高,也不过是匹夫之勇。你们都看到了,他在做什么?”
他环视着自己的心腹,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在开民智。”
“开民智”这个词的意义,让在场的所有人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们都是郡守府的精英,自然明白这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是何等颠覆性的力量。
“一个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枭雄,郡守大人可以招安他,可以分化他,可以用更高的官职爵位收买他。”
“但一个试图让所有泥腿子都识文断字的狂人”吴先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战栗。”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君王或世家,能容得下这种人。他若成事,便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死敌,是现有法度的掘墓人。”
“此等祸患,必须立刻上报郡守大人,一刻也不能耽误!郭公子那边万万不能再让他胡闹下去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吴先生便带着他的人,主动找到了正在工地上巡视的赵老三。
经过一夜的休整,他们六人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但身上的疲惫感却像是渗入了骨髓,短时间内难以消除。
“赵管事,多谢这几日的款待。”吴先生对着赵老三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我们兄弟几个,实在受不住采石场这般繁重的活计,商量了一下,还是想到外面去讨生活。”
“这是我们这几日挣的贡献点,还没来得及换,就就都孝敬给赵管事您了。”
他说着,将一块记录着点数的木牌递了过去。
这是他们昨天收工后,从管事那里领来的“工钱”。
赵老三接过木牌,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怎么?嫌俺们这儿的活累?这才干了两天就不想干了?”他的大嗓门在清晨的冷风里传出老远。
“俺告诉你们,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灾民,出了俺们幸福乡的门,你们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到时候饿死了,可别怪俺没提醒你们!”
吴先生只是陪着笑脸,连连称是,但态度却很坚决。
赵老三“哼”了一声,将那块木牌揣进自己怀里,大手一挥,像是赶苍蝇一样。
“行了行了!爱走就走!一个个都是没福气的孬种!别在这儿碍眼!”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开了,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甚至连多问一句他们要去哪里的意思都没有。
那副嫌弃他们吃不了苦的粗鲁模样,真实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吴先生再次躬身行了一礼,这才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这片让他们永生难忘的幸福乡,汇入了清晨出山务工的乡民人潮之中。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高地上,张景焕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山道的拐角,才转身离去。
离开幸福乡的势力范围后,吴先生一行人不敢有片刻停留,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回了棘阳县城。
他没有先去安顿,而是直奔城中最好的酒楼——迎仙楼。
因为他知道,郭珩那个贪图享乐的性子,只可能在这种地方。
果不其然,当他推开天字号雅间的门时,一股混杂着酒气、脂粉气和佳肴香气的暖风便扑面而来。
房间内,歌舞升平。
郭珩正左拥右抱着两名衣着暴露的歌姬,满面红光地与坐在他对面的“贾公子”推杯换盏。
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与他们在采石场啃的杂粮饼形成了刺眼到了极点的对比。
“呦,这不是吴先生吗?”郭珩看到他,醉眼朦胧地抬了抬眼皮,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浮的调侃。
“怎么,不在我姐夫身边待着,跑来我这儿做什么?瞧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难不成是来投奔我的?”
“公子。”吴先生压下心中的怒火,屏退了左右的歌姬和下人,反手关上了门。
他的动作,让雅间内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郭珩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酒水洒了出来,他却毫不在意。
他斜靠在椅子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吴先生。
“吴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我和贾兄正在饮酒作乐吗?”
“公子,属下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必须立刻向您和郡守大人禀报!”吴先生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黑风口之事,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
“那李胜绝非寻常草寇,其心可诛,其志之大,更是骇人听闻!”
“我们必须立刻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从长计议!”
郭珩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贾公子”千面便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像是打圆场一般:“吴先生一路辛苦,何不先坐下喝杯酒,润润嗓子?有什么事,慢慢说也不迟。”
“没时间了!”吴先生看都未看千面一眼,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郭珩。
“公子,你必须立刻随我返回南扬郡!关于出兵黑风口一事,万万不可行!那是一条死路!”
“死路?”郭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郭珩站了起来,踱到吴先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吴先生,我看你是被那妖人的手段给吓破了胆吧?区区一个山野妖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回头看了一眼千面,得意地说道:“我告诉你,我已经联络好了郡里的巡防营,不日即可发兵!到时候,我亲率大军踏平黑风口,将那座金山献于朝廷!此等大功,岂是你说放弃就放弃的?”
吴先生的身体气得发抖。
巡防营?他竟然真的私自调兵了!还是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金山!
“公子!你糊涂啊!”吴先生痛心疾首地喊道,“根本没有什么金山!那都是钱宝等人为了拖您下水的谎言!”
“李胜真正可怕的,不是他的武力,而是他的思想!他在开民智,在动摇国本!这种人,岂是区区一支巡防营能对付的?”
“您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一旦发兵,便是与虎谋皮,后果不堪设想!”
开民智?郭珩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加狂妄的大笑。
“哈哈哈哈!吴先生,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开民智?一群泥腿子,字都认不全,他们能懂什么?”
“我只知道,金山就在那里,谁拿到就是谁的!”
“你不想着帮我,反而在这里危言耸听,阻我大事,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郭珩的眼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猜忌与厌恶。
“公子,你”吴先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看着眼前这个被贪婪和愚蠢蒙蔽了双眼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行了。”郭珩不耐烦地一甩大袖,“吴先生,你若害怕,大可以自己回南扬郡去,躲在我姐夫身后当你的缩头乌龟!”
“我这桩泼天的富贵,就不劳你费心了!”
“贾兄,我们继续喝!”
郭珩说罢,便转身拉着千面重新入席,再也不看吴先生一眼。
吴先生站在原地,身体冰冷。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再说什么,都已无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得意洋洋的郭珩,和那个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容的“贾公子”。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必须立刻返回南扬郡,将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部告诉孙天州。
或许,只有郡守大人,才能阻止这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星夜兼程,吴先生的坐骑几乎是在口吐白沫地冲入南扬郡城门的那一刻倒下的。
他不顾守城士卒的惊愕阻拦,凭借着郡守府幕僚的腰牌,一路闯进了孙天州的府邸。
深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人到中年的南扬郡守孙天州,正因好梦被打扰而带着几分不悦,听着管家的通报。
“吴先生?他不是在棘阳吗?让他进来。”孙天州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案后。
这位心腹幕僚的突然归来,让孙天州感到了一丝不寻常。
当吴先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一身风尘与寒气走进书房时,孙天州那双精明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他眼前的吴先生,与离开时那个沉稳干练的幕僚判若两人,更像一个刚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败军之将,脸上写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疲惫与震撼。
“大人!”吴先生没有行那些繁文缛节,而是直接跪倒在地。
他用沙哑而急切的声音说道:“郡守大人,出大事了!棘阳之事,郭公子之事,必须立刻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