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色才刚蒙蒙亮,幸福乡后山的采石场便被一连串尖锐的哨声粗暴地唤醒。
冰冷的晨雾还没完全散去,如同一层厚重的棉被笼罩着山谷。
油布搭建的临时工棚区里飘出了食物的香气,昨天劳作的一天的工人们此时正在灶台前排着队,等着领取今天的早饭。
主食是一张刚出炉的杂粮饼,足足有脸盆那么大。
旁边一个还有架在土灶上面的大锅,锅里熬着浓郁的肉汤,汤表面上浮着一层油星,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领到食物的工人们一手端着肉汤,一手拿着杂粮饼,蹲在一旁就开始吃了。
他们用饼蘸着肉汤,一边吃一边插科打诨。
“真是神仙日子啊,天天都有肉汤喝。”
“那可不,这地方干了活还真能吃饱,就是不知道能让咱们干多久。”
“嗨,想这么多干嘛,你没听那管事的人说,只要愿意干活天天都能吃饱么。”
很快工人们便吃完了早饭,拿起工具便开始干活了。
叮叮当当的凿击声,铁锤砸上钢钎的闷响,石块碎裂的咔嚓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其中还混合着人们粗重的喘息和搬运重物时的号子声。
赵老三双手叉腰,挺直的背脊让他魁梧的身形显得格外醒目。
他那洪亮的嗓门瞬间盖过了这片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都给俺打起精神来!今天谁要是敢磨洋工,晚饭的肉粥可就没他的份儿了!”
他的目光在整个工场上空缓缓扫过,看似漫不经心,最终却总会不动声色地落在一处特定的区域。
那是整个采石场劳动强度最大的区域。
这里的岩石最为坚硬,必须先用沉重的大锤在岩壁上砸出蛛网般的裂缝,再轮流用铁钎和楔子将石块一点点地从山体上剥离。
此刻,吴先生正和他的几名手下一起,混在几十名挥汗如雨的工人当中。
这套足以榨干人体力的工序让吴先生苦不堪言,他的双手已经被粗糙的锤柄磨破了好几个水泡。
和那几个练家子手下不同,吴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
他这副瘦弱的身板伪装成灾民倒是没有破绽,但是对于重体力劳动就很勉强了。
他现在几乎是靠着仅剩的意志力在挥舞铁锤,每一次砸在岩壁上,从锤头传回来的巨大反震力都让他几近麻木的虎口传来剧痛。
这绝对是故意的吴先生的头脑在剧烈的体力消耗下反而愈发清醒。
昨天一早,那个名叫赵老三的魁梧管事就亲自堵在了他们的窝棚门口,咧着一口白牙,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将他们“请”到了这里。
美其名曰“关照”,说这里的贡献点给得最高,能让他们最快地吃饱饭,过上人样的日子。
然而自从踏入这个采石场,吴先生便发现这地方简直就是个放大版的监狱。
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壁,唯一的出入口有手持长矛的护卫看守,而四周永远都有沉默劳作的工人。
他们名义上是来赚取贡献点的劳工,实际上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吴先生一边费力地挥动铁锤,一边抽空用眼角的余光快速地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这里的管理方式简单而粗暴:每个小队负责一片区域,完成定额便可获得全额贡献点。负责统计工作量的管事只在固定时间巡视,记录每个人开采的石料数量。
虽然把人当牲口一样使唤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吴先生感到困惑的是这里的伙食太好了,好到与这严苛的劳动环境极不相称。
早上的杂粮饼虽然粗糙,算不上太美味,但分量十足。
刚才更是亲耳听到管事的人宣布,只要完成今天的定额,晚上还会有一顿热乎乎的肉粥直接送到工地,而且量大管饱可以随便吃。
用最严苛的劳动榨干你的体力,再用最实在的食物吊着你的希望。
这不像是单纯的压迫,更像是一种高效到近乎冷酷的筛选机制。
它在筛选出最能干的劳力,同时也在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重塑所有人的行为准则。
就在吴先生思绪翻涌之际,李胜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高地之上,隐藏在茂密的树林里。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下方那片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看来你干得还不错。”李胜夸赞了一句。
站在李胜旁边的赵老三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用晒得黝黑的胳膊挠了挠头:“嘿嘿,都是按您的吩咐办的。”
“这帮新来的兄弟身子骨都还挺结实,就是干活的法子笨了点。不过学得很快,都是好劳力!”
“那个看着像读书人的,这两天表现怎么样?”李胜的目光落在了吴先生身上。
看着正在费力地将碎石搬上板车的吴先生,赵老三咧着的嘴收敛了一些。
他的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这是个硬茬子,俺让他干最累的活,手磨烂了都没吭一声。”
“而且俺发现他干活的时候不太老实,眼睛总是在瞟咱们的岗哨和物料堆放区,不像其他人只盯着手里的活。”
“这家伙心里有事儿。”
李胜点了点头,赵老三的话印证了他和张景焕的预判。
毕竟是专业的探子,他的意志力和观察力不是这点体力劳动能轻易摧垮的。
“继续‘关照’他们就行。”李胜对赵老三吩咐道。
“记住,我们就是要让他们亲身体会到,在幸福乡只要肯下力气就能吃饱穿暖。让他们看看我们的乡民是怎么干活的,又是怎么吃饭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下午收工后,安排他们在工棚区附近自由活动一个时辰。”
“我们那个新建的公共澡堂快完工了,让他们也去看看。还有晚上扫盲班的课,也‘邀请’他们去旁听旁听。”
赵老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珠子转了转。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憨厚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狡黠。
这是要全方位地展示幸福乡的“里子”啊,不光要让他们看到物质上的富足,还要让他们看到精神上的追求。
赵老三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可比刀枪更有说服力。
“好嘞!俺都记下了!”赵老三拍着胸脯大声应道,“保证把这几位‘贵客’给伺候得明明白白的!”
李胜看着下方那些正在劳动的人群,思绪渐渐飘远了。
一种能让流离失所的灾民变成勤劳乡民的秩序,一种能让荒山僻壤变成生产基地的秩序,一种能让目不识丁的壮丁在劳作一天后依然愿意拿起炭笔学认字的秩序。
当郡守看到这样一份报告后,他会怎么想?
和近在咫尺的棘阳县豪绅不一样,幸福乡和郡守的利益并没有直接冲突。
从郡守的角度来看,幸福乡所做的这些事情其实也是在帮助他清理南扬郡的流民灾患,他犯不着动用军队来下死手。
当然郡守肯定不会忽视幸福乡,一个足足有好几千人的新兴势力,一旦炸了也是个不小的隐患。
但无论怎么样,只要幸福乡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威胁程度,郡守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
而李胜需要的,正是这段宝贵的时间。
等到幸福乡能发展成石门坞那种程度,到时候郡守八成会直接给自己一个闲职来“招安”。
这样的话,幸福乡就等于有个官方承认的身份,到时候任凭棘阳县的豪绅们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无济于事了。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下发的采石场后,李胜转过身对赵老三说道:“你是老人,知道分寸,这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赵老三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腰板挺得笔直。
李胜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林的拐角处。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一辆满载着热气腾腾木桶的板车,在所有工人期盼的目光中被缓缓推入了采石场的中央。
木桶的盖子一揭开,浓郁的肉香混杂着土豆的炖煮后的独特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让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吴先生直起酸痛的腰,看着那些因为一碗肉汤而爆发出巨大欢呼的劳工,又看了看亲自监督分发食物的赵老三,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卧龙山,竹庐。
在一间静室内,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正对着一面光洁的铜镜,细细地整理自己的着装。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举止间却带着一股风流不羁之气。
“千面,有新任务。”夜枭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言简意赅地说道。
千面回头施了一礼:“恭听大人吩咐。”
夜枭将秦伯交代的内容复述了一遍,然后又补充道:“依殿下的意思,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要长期维护郭珩这条线,通过他来打探郡守府的消息。”
“大人放心。”千面整了整自己那价值不菲的云锦外袍,“千面必不负所托。”
棘阳县,最好的酒楼“迎仙楼”的天字号雅间内。
暖阁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桌上的菜肴换了一轮又一轮,几乎未曾动过几筷。
郭珩在铺着西域地毯的房间内来回踱步,他那身华贵的衣服都因为烦躁的动作而起了不少褶皱。
“钱宝那个狗东西,还有其他几个土财主,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一样,光嘴上说得好听!”
他猛地停下脚步,抓住桌上一只前朝的青釉瓷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砰!”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昂贵的瓷器瞬间变成了一地碎片。
听着这声音,郭珩胸中的燥郁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明知道黑风口有那么多好东西,结果一提到出人出钱就哭穷,说什么损失惨重有心无力!”
郭珩对着门外守着的亲随怒吼,“我姐夫怎么会用这么一群蠢货!”
门外的亲随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郭珩又在房里转了两圈,一脚踢开一块瓷器碎片,心中愈发烦躁。
金山就在眼前,他却被一群地方上的泥腿子给绊住了手脚,这种感觉让他几欲发狂。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啊!滚!”郭珩没好气地吼道。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而带着笑意的年轻声音:“这位公子息怒。”
说着,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衣着同样华贵,但气质却远比郭珩风流儒雅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相当有亲和力的笑容,手中端着一盘精致果品,上面还有一壶香气扑鼻的美酒。
这人谁啊?郭珩皱着眉打量着对方。
这人面容俊秀,尤其是那双含笑的眼睛,让人不自觉地就想亲近。
“在下京城商人‘贾世’,途经此地借宿几日,不想却叨扰了楼上贵客,特地前来赔罪。”
来人正是伪装成京城豪商“贾公子”的千面。
千面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非但没有惊讶,反而露出了然的笑容。
“看来公子是遇到了烦心事。”千面随手将托盘放在桌上。
“美酒佳肴当面,偏偏遇上俗人俗事扰了兴致,实在是可惜。这壶美酒乃是北地特产,最能消愁解闷。若公子不嫌弃,可否陪在下喝一杯?”
千面的态度是如此的自然熟稔,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而且每一句话都说到了郭珩的心坎里,让他的怒火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大半。
郭珩本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对方这番做派显然是把他当成了贵人对待,这让他很是受用。
“你是京城来的?”郭珩拉开椅子坐下,示意对方也坐。
“正是。”千面为两人斟满了酒,举杯示意。
“贾家在京中也算是小有薄产,此次南下,是想看看这边有没有什么好的生意门路。”
两人推杯换盏,很快就聊得热络起来。
千面的见识远非棘阳县这些土包子可比,从京城的奇闻异事,到南方的民俗风情,他都信手拈来。
而且千面不光谈吐风趣,更重要的是,他总能在郭珩最需要被认同的时候送上恰到好处的吹捧。
当郭珩抱怨姐夫孙天州不肯出兵,错失唾手可得的金矿时,千面露出了“深切的同情与理解”。
“郭兄啊,我可太懂你了!”千面一拍大腿,仿佛感同身受。
“这些目光短浅的人总是瞻前顾后,他们难道不懂兵贵神速的道理吗?眼睁睁看着泼天的富贵从眼前溜走,换了是我也得气得砸东西!”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郭珩的心窝子里,他看千面的眼神愈发亲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姓贾的才是我的知己,郭珩在心中说道。
他是真的懂自己,不像姐夫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也不像钱宝那些人总是想方设法蒙骗自己。
酒过三巡,郭珩已经把千面当作了可以倾诉心事的好兄弟。
他的嘴就像开了闸的大坝一样,将自己如何被钱宝等人拖延,又如何被姐夫掣肘的苦闷,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千面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附和两句,或者用一句“我若是郭兄,定不会如此受制于人”来撩拨一下对方的情绪。
等到郭珩抱怨钱粮短缺,无法私下调动自己在南扬郡的关系时,千面眼神一动。
接着他看似无意地将手伸进袖中,摸出一块银锭放在桌上,压住了那方被风吹起的帕子。
那银锭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三个小字——宝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