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刚下过一场秋雨。
长安城的青石板路面上积了一层浅水,倒映着坊间零星挂起的灯笼,光影摇曳。
永兴坊。
紧邻镇魔总司,乃是这长安城中一等一的富贵地界。
住在此处的,非富即贵。
且不是一般的富贵。
要么是家里有人在朝中身居紫袍玉带的高位,要么是祖上积攒了泼天的功勋。
坊门一关,这里便是另一个世界。
连坊内巡街的武侯,走起路来都得踮着脚尖。
生怕踩重了青砖,惊扰了哪位贵人的清梦。
寻常百姓,别说住,便是路过,若是衣衫不整,都要被坊丁盘问上半天。
略显沉重马蹄声,打破了长巷的寂静。
姜月初牵着赤瞳驹,停在了一座朱红大门前。
她抬头,借着门口微弱的灯笼光晕,看了看牌匾。
“是这儿了。”
姜月初松了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
原本白淅精致的面庞,此刻被风干的暗红血渍糊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幽光。
这一路从泾阳杀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进城。
着实让她此刻没有几分人样。
笃笃笃。
姜月初抬手,扣响了门环。
过了许久。
门内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哪位大人深夜造访”
吱呀——
侧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提着灯笼的老门房,探出半个脑袋。
灯笼的光晕昏黄,照亮了门前三尺之地。
还没等他看清来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便顺着那门缝,直冲脑门。
“呕——”
老门房猝不及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口鼻,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团黑乎乎的人影。
原本的玄色官袍,此刻已经被血泥糊住,上面还挂着些不明所以的碎肉沫子。
头发略微散乱,面容可是一言难尽。
老门房愣住了。
这是哪?
这可是曾经大理寺卿魏公的府邸!
平日里往来的,哪个不是鲜衣怒马,熏香扑鼻?
难不成是叫花子?
可也不对啊。
这永兴坊乃是京畿重地。
日夜都有人巡逻,莫说是叫花子,便是一只狗若是长得寒碜了些,都要被赶出去。
这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去去去!”
门房眉头一皱,挥手象是赶苍蝇一般。
“哪里来的乞儿,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要饭去城南的悲田坊,跑到这永兴坊来撒野,也不怕被巡街的抓去打断了腿!”
说着,他就要将门关上。
姜月初也不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行头,确实是有些狼狈了些。
在泾阳那一战,哪怕身法再好,也难免沾染一身腥臊。
一只手,稳稳地抵住了即将合上的门板。
门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那门板却象是铸死了一般,愣是关不上分毫。
他心头一跳,睡意醒了大半。
是个练家子?
“我不讨饭。”
姜月初声音平淡,透着几分沙哑。
“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门房狐疑地打量着她,捂着鼻子往后缩了缩。
“找谁?我家老爷早就歇下了,不见客。”
“我找魏清。”
“”
“你这乞儿,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门房气极反笑,“我家小姐那是何等金枝玉叶,岂会认得你这等”
话音未落。
一块腰牌,被轻轻抛了过来。
门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借着灯笼昏黄的光晕,总算是看清了腰牌上的字样。
下一秒。
手一哆嗦,差点没拿稳把灯笼给扔了。
这是镇魔司的腰牌?!
“这这”
门房结结巴巴,双腿有些发软。
姜月初收回手,淡淡道:“劳烦通报一声,陇右姜月初,前来拜访。”
不过片刻功夫。
寂静的深宅大院,瞬间鸡飞狗跳。
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急促的脚步声杂乱无章。
中间还夹杂着丫鬟婆子的惊呼声,以及不知是谁撞翻了铜盆的咣当声。
没让她等太久。
“哪呢?人哪呢?!”
一道倩影冲了出来。
发髻有些散乱,显然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身上只披了一件御寒的外衣,脚下甚至趿拉着一双绣鞋,连后跟都没提上去。
正是魏清。
她举着灯笼,在那漆黑的夜色中一阵乱晃。
直到光晕落在如同血葫芦般的身影上。
魏清整个人猛地一僵。
下一秒。
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月初!”
魏清把灯笼随手往旁边丫鬟手里一塞,朝着姜月初就扑了过来。
“你怎么突然来长安了?!”
姜月初微微张开双臂,准备迎接这久违的热情。
然而。
就在二人马上靠近的一刹那。
吱——!
象是紧急勒马。
魏清的身形猛地顿住。
“呕——!!!”
姜月初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嗅了嗅手臂。
“有那么臭吗?”
魏清直起腰,眼泪都被熏出来了。
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那扇风,满脸嫌弃地后退了两步。
“你呕你是掉进茅坑不成?”
“”
魏府后院,香闺之中。
热气腾腾,水雾缭绕。
巨大的红木浴桶里,撒满了花瓣。
姜月初整个人泡在热水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魏清驱散了丫鬟,亲自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块丝瓜瓤,正站在桶边,一脸认真地帮她搓着后背。
原本清澈的热水,此刻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这次又是什么妖物?”
姜月初闭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伺候,“几头成了精的羊妖,稍微费了点手脚。”
“在陇右就是天天斩妖,来了长安,还要斩妖,镇魔司也太不把人当人用了”
魏清嘟囔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
“”
姜月初倒是没什么怨言。
有其职斯有其责。
无论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还是身上穿着的这身官皮,斩妖除魔,便是她分内之事。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肉好象结实了不少啊?以前那是干瘦,现在啧啧啧”
魏清把手伸进水里,捏了捏姜月初的手臂,随后目光顺着锁骨往下移,最后停在某处,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这怎么连这里也长了?!”
“”
姜月初黑着脸,一把将湿漉漉的布巾甩在她脸上。
“闭嘴!”
浴桶中,水波荡漾。
窗外,夜色沉沉,秋雨又起,淅淅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