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师,不,现在应该叫仓库管理员孙梅同志比较合适,毕竟她已经被老校长清理出教师队伍。
她抱着她的私人物品,站在四九城大学后勤处仓库的门口。
里面堆积如山的笤帚头,拖把把,缺骼膊少腿的课桌椅,夹杂着一股灰尘的气味,让她一阵阵犯恶心。
从窗明几净的教师办公室,发配到这阴暗拥挤,无人问津的仓库,这巨大的落差让孙梅差点崩溃了。
自己干什么了,不就是让一个小业主的孩子道个歉么,有那么难吗?
抛开事实不谈,闫解成隐瞒自己发表文章,难道就没有错吗?
现在的孙梅有点魔障了。
她恨周文渊办事不力,更恨闫解成。
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还有那个老校长,简直是老糊涂了,为了一个成分不好的学生,竟然如此对待自己这个三十多岁的老教师。
强烈的屈辱和不甘不断的摧毁着她的理智。
她请了半天假,直接回了家。
孙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绿色常服的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看文档。
看到小女儿一脸气鼓鼓的回来,放下文档,皱了皱眉,
“小妹?这个点你怎么回来了?脸色这么难看,工作上不顺心?”
这一问,让孙梅如同找到了主心骨。
她把纸盒子往旁边一扔,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未语泪先流。
她掏出手绢擦着眼角,偷着看了一眼自己老娘的脸色,然后开始哭诉。
她的话,自然是经过润色的。
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一心为学生,却遭受学生无端顶撞和诬陷的形象。
她强调闫解成如何目无尊长,在班级里对她这个班主任毫无敬意。
至于她和外甥周文渊如何联手打压闫解成,如何偏袒徇私,如何被闫解成反击,这些关键部分,被她用春秋笔法一语带过。
孙梅说的内容内核就两点。
第一,闫解成是个坏学生,道德败坏,不尊重老师,成分也不好。
第二,学校领导,尤其是老校长,处事不公,听信谗言,把她这个无辜的好老师发配到了仓库管杂物。
“妈。您说我冤不冤?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现在让我去管仓库,跟那些垃圾打交道,我这脸往哪儿搁?同事们都在背后看我笑话。”
孙梅哭得很伤心。
“那闫解成,仗着自己学习好,就无法无天,这种学生不开除,以后还得了?学校必须给我恢复名誉,让我回去教书。”
孙母安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了解自己这个小女儿,从小被惯坏了,心高气傲,话里肯定有水分。
但学生不尊重老师和学校处理不公这两点,触动了她那根敏感的神经。
她也是从前朝走过来的,在她看来,尊师重道是根本,组织的权威也不容挑战。
“那个学生,叫什么?家里什么情况?”
孙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腔调。
“叫闫解成。家里是小业主。”
孙梅立刻强调,她知道成分在母亲这里是个敏感词。
果然,孙母听到小业主三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沉吟片刻。
“行了,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既然学校让你先去仓库,你就先去上几天班,姿态要做足,不要让人抓了话柄。”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
“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来处理。”
孙梅知道母亲这是答应插手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假装抽泣着说了几句,这才收拾东西离开。
女儿走后,孙母坐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儿。
她并没有完全相信女儿的一面之词,毕竟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
但现在女儿被调到仓库是事实,这确实有些打脸,也等于打了她这个老母亲的脸,甚至是自己丈夫的脸。
她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小赵,你来一下。”
很快,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女同志走了进来,躬敬地站在一旁。
“主任,您找我?”
这位赵秘书,跟了孙母多年,深得她的信任。
“小赵,你去四九城大学跑一趟。”
孙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了解一下小妹的工作调动情况,还有,重点查一个叫闫解成的学生,家庭成分是小业主。听听学校方面的说法,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记住,要客观,不要偏听偏信。”
孙母的本意,是让秘书先去了解情况,掌握主动权,再决定如何处理问题。
她久经宦海,深知贸然出手容易被动。
然而,赵秘书跟了孙母多年,深知老太太护短,尤其疼爱这个小女儿。
她揣摩了一会,认为老太太让她去了解情况,其实就是去给孙梅撑腰的。
再加之她平日里借着老太太的势,在一些下级单位面前也有些倨傲惯了。
“是,主任,我明白了。”
赵秘书点头应下,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赵秘书就出现在了四九城大学行政楼。
她没有先去相关部门按程序了解,而是直接找到了副校长办公室。
李副校长这几天有点焦头烂额。
那五千字的深刻检讨,象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有心不写,但是想想老校长,他知道自己骼膊拧不过大腿。
不是他没有文采,写不出文章,相反,他文采斐然,随随便便都能写出文章。
但是写检讨书,这个领域他不熟啊,以前也没人敢让他写啊。
他搜肠刮肚,反复斟酌措辞,既要承认错误,又不能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这让他写得无比憋屈。
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个闫解成引起的。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赵秘书不请自入。
“您是李副校长吧?”
赵秘书下巴微抬,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甚至没有自我介绍,直接亮出了工作证,在李副校长面前晃了一下,那单位名称让李副校长吓了一跳。
“我是王主任的秘书,我姓赵。”
赵秘书直接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次来,是代表王主任,了解一下孙梅老师被无端调离教程岗位,以及贵校一名叫闫解成的学生的问题。”
李副校长一听王主任三个字,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再听到是为孙老师和闫解成的事而来,顿时觉得机会来了。这简直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虽然眼前的秘书工作流程不对,也没拿介绍信。
他立刻换上一副愤慨的表情。
“赵秘书,这件事,我们学校也很为难啊。孙老师是多好的同志,教程认真,责任心强,就因为一点小误会,被调去管理仓库。”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关于那个闫解成。”
李副校长压低声音,脸上露出鄙夷。
“成分不好,是小业主出身,思想就有问题。在班里不团结同学,顶撞老师,态度极其恶劣。就是因为他的问题,才连累了孙老师。我们校方几次教育,他都屡教不改。”
赵秘书听着,不时点点头,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来之前就缺省了立场,此刻李副校长的说辞,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想。
“王主任的意思很明确,像闫解成这种道德败坏,成分又不好的学生,留在四九城大学,是沾污了学校的名声,也带坏了风气。必须立刻开除。同时,孙梅老师是被冤枉的,必须立刻恢复她的教程工作。”
李副校长心中狂喜,感觉象拿到了尚方宝剑。
他立刻挺直腰板。
“请赵秘书转告王主任,我们校方坚决拥护上级领导的指示。这种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我这就安排下去,立刻办理闫解成的开除手续。”
赵秘书满意地点点头。
“希望校方尽快处理,王主任等着结果。”
送走赵秘书后,李副校长感觉自己有点意气风发,连写检讨的憋闷都一扫而空。
他立刻一个电话,把学生处和教务处的相关负责人叫到了办公室。
“刚才上级领导派专人来了,明确了指示。”
李副校长语气激动。
“关于中文系那个闫解成的问题,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坏。上级要求我们,立刻,马上,开除该生。你们现在就去办手续。”
学生处的王干事是个四十多岁,头发稀疏,做事一板一眼的老同志。
他扶了扶眼镜,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问道。
“李副校长,开除学生需要有充分的理由和依据。请问,是以什么名义开除?是违反了校规哪一条?是考试作弊?还是打架斗殴?或者是政治问题?相关的调查材料和结论在哪里?”
这一连串问题,把李副校长问住了。
他哪有什么具体理由和材料?
全靠着赵秘书那几句话和李副校长自己的添油加醋。
他老脸一沉,不耐烦地挥挥手,
“还要什么具体理由?上级领导都定性了。道德败坏,顶撞师长,成分还不好。这还不够吗?这就是最大的理由。赶紧去办。”
王干事却梗着脖子,没有动。
他负责学生文档多年,深知规矩。
“李副校长,这不符合程序。没有确凿的违纪事实记录,没有相关的调查取证,更没有学生本人的陈述和申辩材料,仅凭上级指示和道德败坏这种笼统的说法,我们无法开具开除学籍的处分文档。这不符合规定,也对学生极不负责。”
“而且,您说上级,是哪个上级,具体指示文档呢?”
“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李副校长火了,感觉权威受到了挑战,而且自己哪里有什么指示文档,全凭脑补。
“现在是特殊情况,要特事特办。上级的指示就是最大的规定。你按我说的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王干事依然摇头。
“对不起,李副校长。这个字我不能签,这个文档我不能发。开除学籍是学校最严厉的处分,必须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程序合规。否则,我宁可辞掉这个干事,也绝不做这种违背原则的事情。”
他的话掷地有声,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也面露难色,显然都认同王干事的看法。
李副校长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王干事。
“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你要对抗上级领导吗?”
王干事低下头,但身子站得笔直。
事情,一下子就僵在了这里。
李副校长拿着所谓的尚方宝剑,却发现下面的人根本不买帐,严格按照规章制度把他顶了回来。
他总不能自己亲手去写一张开除布告贴出去。
“好,好,你们都不办是吧?”
李副校长气得胸口疼。
“我去找老校长。我看这学校,还是不是党领导下的学校。”
他感觉这个学校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摔门而出,直奔校长办公室。
他要把这抗命不遵的情况,连同闫解成的恶劣行径,一起汇报给马校长。
他相信,在老校长那里,上级领导的指示绝对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