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泥土被翻起,混合着青草和根茎的气息。
他弯腰,抓起一把,在手里用力攥紧,黑褐色的土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告别过去的怅惘,更有对未知未来的悬心。
建设初期,并非一帆风顺。
连绵的秋雨让工地变成了一片泥沼,载重卡车时常陷在里面,无法动弹。
眼看工期可能要延误,一天清晨,项目负责人惊讶地发现,以王老五为首,几十个村民,穿着雨衣,扛着铁锹和镐头,默默地来到了工地边上。
“闲着也是闲着,不能看着机器趴窝。”
王老五瓮声瓮气地说完,也不等回应,就第一个跳进泥泞里,用铁锹奋力清理着车轮下的烂泥。
其他村民也纷纷跟上,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号令,他们用最原始的工具,配合着机械,一点点地将卡车推离困境。
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流下,泥浆溅满了裤腿,但没有人抱怨。
因为他们知道,这不再是与他们无关的“上面”的工程,这深埋在地基里的,有他们那鲜红的手印,有他们全家未来的希望。
叶尘几次轻车简从来到工地,他不看报表,不听冗长的汇报,而是直接走到工人和村民中间,查看工程进度,询问实际困难。
有一次,他看见王老五正和几个技术员一起,对照着图纸,争论着一条排水管线的走向。
王老五凭的是几十年和这片土地打交道的经验,而技术员依据的是设计规范。
双方各执一词,面红耳赤。
叶尘没有直接裁决,他让王老五说出他的理由,又让技术员解释设计的原理。
最后,他综合双方的意见,提出了一个更优化的折中方案,既尊重了科学设计,又采纳了老农的宝贵经验。
王老五怔怔地看着叶尘,他没想到,这个市里来的大官,不仅记得他的名字,还如此认真地听他这个“泥腿子”的话。
那一刻,他心头那股因为失去土地而一直悬着的巨石,仿佛松动了几分。
冬去春来,夏尽秋至。
昔日阡陌纵横的稻田上,仿佛变魔术般,崛起了一片现代化、银灰色的厂房群。
高大的钢结构、整洁的外墙、规划有序的道路和绿化带,在江县这片传统农耕画卷上,勾勒出充满工业力量的崭新线条。
“正大集团江县稻米深加工园”的巨幅招牌挂起来的那天,很多村民都跑来看,他们仰着头,指着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牌子,脸上洋溢着复杂难言的表情,有好奇,有骄傲,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投产”既期待又忐忑。
投产的日子终于定了。
那天,园区门口彩旗招展,但最动人的风景,是自发聚集而来的村民们。
他们换上了只有过年走亲戚才舍得穿的新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王老五也被选为村民代表,受邀参加剪彩仪式。
他局促地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领带系得有些歪扭,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当叶尘和正大集团的陈先生等人一起剪断红绸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雷鸣般的掌声同时响起。
紧接着,车间里传来了低沉的、匀速的机器轰鸣声——那是现代化的生产线开始运转的声音!
这声音,在王老五听来,比任何戏曲锣鼓都更让人心潮澎湃。
他和其他村民代表被允许在严格管理下,隔着参观走廊的玻璃窗,看了一眼生产线。
只见金黄的稻谷被吸入巨大的设备,经过清理、脱壳、碾白、分级,晶莹剔透的大米如同瀑布般流淌出来;
而以往被当作饲料甚至废料的米糠,则进入了另一条密闭的渠道,经过压榨、精炼,变成了清亮透明的米糠油……
“乖乖,那黑乎乎的糠,真能变成这么清的油?”
一个村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听说这油金贵着呢,城里人、还有外国人都抢着要!”
另一个知情者带着眩耀的口气解释道。
王老五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盯着那条快速运转的包装线,看着一桶桶贴着精致标签的米糠油被打包、装箱。
投产后的运营,牵动着更多人的心。
第一批按照苛刻标准生产的米糠油,在经过严格的检测后,被确认各项指标完全合格!
装货的货柜卡车,在村民们的目送下,缓缓驶出园区,驶出汉东。
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市场的检验,等待资金的回笼,等待那个承诺中的“分红”。
日子在期盼中一天天过去。
秋意渐深,田野里晚稻的金黄与园区厂房的银灰交相辉映。
终于,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几个村庄:第一笔货款到了!分红,要发了!
分红大会的地点,就定在园区最大的仓库里。
那天,仓库里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王老五和家人早早来到会场,找了个前排位置坐下。
他的手掌,因为紧张和期待,有些微微出汗。
当村干部拿着名单和厚厚的现金,开始念名字时,整个仓库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王老五!家庭入股土地八亩二分!
保底分红,加之首次盈利二次分红,合计……八千二百元!”
“多少?!”
王老五象是没听清,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
“八千二百元!老王!”
村干部笑着,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将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十元钞票,以及一张清淅的明细单,递到了他面前。
整个仓库沸腾了!
八千二!在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百元的年代,这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差点一跃成为万元户!
王老五伸出那双颤斗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像捧着绝世珍宝一样,接过了那沓沉甸甸的钞票。
他低下头,看着那像征着财富与希望的浅灰色纸币,又抬起头,
看看周围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乡亲们,看看台上微笑着注视他们的叶尘和园区领导,
他的眼框瞬间就红了,视线变得模糊。
他想起了一年多前,自己躺在推土机前绝望的哭喊。
想起了打谷场上那个嘶哑着嗓子立下军令状的叶市长。
想起了在泥泞中推车的汗水。
想起了机器轰鸣响起时的期盼……所有的怀疑、焦虑、艰辛,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手中这实实在在的分量,化作了脸上滚烫的泪水。
他咧开嘴想笑,眼泪却淌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