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文档袋几乎淹没了计算机屏幕,冷白色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查找孙老四的工作,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个在1999年搅动红星厂风云的混混头目,在工厂改制后便彻底抹去了自己的痕迹,户籍信息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昆北市东郊,社保、医保、银行账户等所有现代社会的“生存印记”一概全无。
“罗厅,常规数据库里查不到孙老四的任何有效信息。”杨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视频电话汇报,屏幕里的罗飞正低头翻阅着案件卷宗。
“我们追朔了他所有可能的落脚点,包括他当年在厂区附近租过的民房、常去的台球厅,甚至他老家的村子,都已经人去楼空。他最后的活动轨迹就定格在红星厂区周边,名下曾登记过一辆红色东风罐车,车牌号昆b-74083,但这辆车已于2001年完成报废注销流程,报废厂的记录也因为当年的火灾烧毁了。”
“红色罐车!”罗飞眼神一凛,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面,“这和‘陈疯子’的供述对上了!顺着这条线深挖,不要放过任何细节!查车辆报废的经办人是谁,查他注销前的维修记录、违章记录,还有他最后的社会关系,哪怕是当年一起混的小混混,都要查清楚!”
杨宇立刻调整侦查策略,放弃了依赖电子数据的捷径,转而从积满灰尘的旧纸质文档和民间信息库中“掘金”。
技术科这边的成员分成两组,一组泡在市文档馆的库房里,筛查数千份与红星厂区有关的旧合同、货运单、出入库记录,试图从物流信息中找到孙老四的痕迹;
另一组则对接了当年的街道办、派出所,调取所有与“孙老四”相关的治安案件记录。
与此同时,吕严带着小张等人加大了走访力度,重点排查红星厂当年的货运司机、门卫以及周边的小商贩,凡是可能与孙老四有过交集的人,都逐一上门询问。
没多久,负责筛查旧报纸的技术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杨哥,你看这个!”
那是一份2003年的《昆北晚报》,社会新闻版块的角落里,刊登着一则不起眼的菜市场斗殴事件报道,当事人之一名叫“孙老五”,文中特意提及他“曾与其兄孙老四在红星厂一带混迹,兄弟二人以狠辣闻名”。
吕严接到消息时,正顶着正午的烈日走访一位退休门卫,他立刻让小张开车,带着团队直奔报道中提及的孙老五现住址——城郊的一处小型废品收购站。
废品收购站里堆满了各类废旧金属,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油污的味道,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拆解旧家电,他就是年近五十的孙老五。
看到穿着便装却气质干练的几人走近,孙老五的眼神瞬间警剔起来,手里的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你们找谁?我这儿没什么值钱东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抗拒。
“孙老五,我们是省厅的,找你了解点情况。”吕严出示证件,语气平静,“关于孙老四。”
“孙老四?我不认识什么孙老四!你们找错人了!”孙老五猛地站起身,转身就要往收购站的里屋走,动作间带着慌乱。
吕严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轻轻推到他面前的破旧木桌上。照片上,年轻时的孙老四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正搂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笑,背景正是红星厂的大门。
“我们不是在逼问你哥现在在哪儿,”吕严的目光紧紧锁住孙老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在查1999年6月28号晚上,红星厂废料库发生了什么。陈江河技术员,是不是那晚出的事?”
“陈江河”“废料库”这两个词象两把尖刀,瞬间刺破了孙老五的心理防线。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烟卷“啪嗒”掉在地上,拿烟的手剧烈颤斗起来,连带着身体都开始摇晃。他眼神躲闪,一会儿看向地上的废品,一会儿瞟向门外,内心显然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吕严没有逼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同时轻声说道:“孙老五,二十年前的案子,现在人证物证都在逐渐浮现。你现在主动配合,是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机会;要是继续隐瞒,将来承担的后果,你想过吗?”
这句话彻底压垮了孙老五的心理防线。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身后的破旧藤椅上,双手抱着头,沉默了足足五分钟,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说……我说……那天晚上,我哥他……他是被赵科长叫去的,就是红星厂的保卫科长赵德柱。赵科长说,厂里有个不懂事的技术员,总爱瞎捣乱,让我哥带几个人去教训一下,让他闭嘴……没想到……没想到会出人命啊!”
在收购站那间弥漫着霉味的小屋里,孙老五断断续续地供述着,时而停顿,时而哽咽,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血腥真相,在他的叙述下逐渐清淅。
1999年6月,陈江河不仅坚持认为沉国荣力主引进的“香肠国生产线”是东欧淘汰的二手货,还在核对设备采购合同和财务凭证时,发现了发票金额与实际报价不符的疑点,初步掌握了沉国荣等人可能通过虚报价格侵吞公款的证据。
他拿着这些证据找到沉国荣对峙,两人发生了极其激烈的争执,陈江河放话要将此事上报给上级主管部门。
被彻底激怒的沉国荣,私下找到了保卫科长赵德柱,让他教训陈江河, 让他彻底闭嘴,不敢再胡乱说话。
赵德柱本就是沉国荣的心腹,平日里靠着沉国荣的关系在厂里作威作福,接到指令后立刻想到了在厂区周边颇有势力的混混头目孙老四。
他找到孙老四,以“厂里处理内部纠纷”为名,许诺给一笔丰厚的报酬,让孙老四带几个手下“吓唬吓唬”陈江河,“只要让他乖乖听话,钱不是问题”。
孙老四当时正缺资金周转,一口答应下来。
6月28日傍晚,赵德柱亲自给陈江河打电话,以“设备问题有新进展,需要当面商量”为名将他骗至厂区深处废弃的原料库——那里偏僻荒凉,平日里几乎没人去。而孙老四带着三个手下,早已在原料库的阴影里埋伏妥当,手里还拿着钢管和砖块。
当陈江河走进原料库,看到孙老四等人凶神恶煞的模样时,立刻意识到了危险,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厉声质问赵德柱:“沉国荣让你们来的?就因为我要揭露你们的阴谋?你们这是违法犯罪!”
冲突一触即发,孙老四等人扑上前去,陈江河激烈反抗,一边躲闪一边大声斥责他们无法无天。混乱中,孙老四被陈江河踹倒在地,恼羞成怒的他爬起来后,拿起钢管就朝陈江河的头部猛击过去,其他几人也一拥而上,用砖块和钢管朝着陈江河的头部、胸部疯狂击打。
没过多久,陈江河的反抗声就消失了,他倒在地上,鲜血迅速染红了地面。
“我哥当时就慌了,跑过去探了探鼻息,吓得腿都软了,说人没气了。”孙老五的声音带着哭腔。
“赵德柱也吓傻了,哆哆嗦嗦地给沉国荣打了电话。沉国荣赶过来的时候,脸色比纸还白,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说这事必须彻底掩盖,不然所有人都得完蛋。”
按照沉国荣的指令,几人在现场找了一块废弃的蓝色塑料布,将陈江河的尸体包裹起来。
孙老四开着自己的红色东风罐车,将尸体运到厂区内正在建设的新宿舍楼工地——那里当时正挖着地基,夜色浓重,没人会注意。
他们趁着夜黑,匆匆将尸体埋进了地基深处,又用土和碎石掩盖好痕迹。
事后,沉国荣利用自己的职权,一方面压下了陈江河失踪的事情,另一方面在厂里散布“陈江河携技术资料跳槽南方大厂”的谎言,还伪造了一份陈江河的“辞职申请”。
为了堵住孙老四的嘴,他给了孙老四一大笔钱,让他带着内核手下立刻离开昆北,永远不许回来。
“我哥拿了钱就跑了,先是去了南方,后来听说又去了境外,这么多年,只给我打过一次匿名电话,说让我别再提以前的事,好好过日子……”孙老五说完,像虚脱一样瘫在椅子上,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拿到孙老五的关键证词后,吕严立刻将所有信息汇总上报给罗飞。
省厅会议室里,灯光通明,案件相关人员全部到齐,墙上的白板上贴满了证据照片和人物关系图,1999年6月28日的时间节点被红笔圈了出来,格外醒目。
“现在案情已经基本清淅,沉国荣是幕后指使者,赵德柱是直接策划者,孙老四是动手行凶者,陈江河的死因和埋藏地点也已经明确。”罗飞站在白板前,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孙老四还在逃,他是直接行凶的关键人物,只有抓到他,才能完整还原案发经过;沉国荣这边,虽然有孙老五的证词和部分间接证据,但缺乏他直接指使杀人的铁证,必须进一步突破。”
罗飞的手指重重地敲了敲白板上“孙老四”和“沉国荣”的名字,果断部署收网行动:“兵分两路,同时推进!”
“a组由吕严和苏曼带队,”罗飞看向吕严,“根据孙老五提供的线索——孙老四可能靠着当年沉国荣给的钱做走私生意,联合边防、出入境管理部门,以及当地警方开展跨国追缉。重点排查当地的华人商会、走私团伙,务必找到孙老四及其同伙的下落。这是厘清案发细节、锁定直接行凶者的关键,绝不能让他再逍遥法外。”
“明白!我们今晚就动身前往边境!”吕严站起身,眼神坚定。
“b组由我亲自指挥,针对沉国荣。”罗飞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沉国荣现在是省人大代表、着名企业家,社会地位高,反侦察能力强,而且他的律师团队肯定早有准备。鉴于直接证据仍有缺失,我们不能贸然采取强制措施,先对他进行正式讯问,采取‘敲山震虎’的策略,通过抛出证据链施加巨大心理压力,打乱他的阵脚,查找破绽。”
他看向杨宇:“技术组继续深挖,重点查沉国荣在1999年前后的财务往来,特别是与设备采购相关的资金流向,还有他给孙老四打款的证据。另外,赵德柱虽然已经去世,但他的家人、当年的下属,都要重新走访,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会议结束后,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吕严苏曼带着a组队员连夜收拾行装,赶往边境口岸;
罗飞则让人通知沉国荣,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让他次日到省厅接受讯问;
杨宇的技术小组则继续埋首在海量的财务数据和旧文档中,查找那把能彻底锁死沉国荣的“钥匙”。
省厅审讯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冰冷的铁桌隔开了两方,一侧是罗飞和两名审讯员,另一侧是沉国荣和他的律师。
沉国荣穿着一身考究的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支名贵的钢笔,表情看似镇定,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刚一坐下,就带着一丝被无端打扰的愠怒开口:“罗厅长,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沉国荣在昆北做生意几十年,一直守法经营,每年为地方贡献上亿税收和上千个就业岗位,怎么会和二十年前的一桩员工失踪案扯上关系?”
他的律师立刻附和道:“罗厅长,我的当事人身份特殊,希望你们的讯问能有合法的依据,不要影响他的正常工作和社会声誉。”
罗飞没有被他们的气势压倒,只是平静地推过一份文档:“沉先生,我们今天请你过来,是因为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回答。首先,1999年6月,红星厂引进‘德国生产线’期间,你作为副厂长,主要负责哪些工作?”
“引进生产线是厂里的重大决策,我负责统筹协调,包括设备考察、合同签订这些工作。”沉国荣回答得滴水不漏,“那条生产线虽然最终没能挽救红星厂,但当时确实是经过集体研究决定的,手续都合法合规。”
“那你和当时的技术员陈江河,关系怎么样?”罗飞话锋一转,目光紧紧锁住沉国荣。
提到“陈江河”,沉国荣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陈江河?有点印象,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就是性子太倔,总爱钻牛角尖。当时他对生产线有不同意见,我们确实有过几次争执,但都是工作上的分歧,谈不上私人恩怨。后来他突然辞职去了南方,我还觉得挺可惜的。”
“辞职?”罗飞冷笑一声,开始一步步抛出证据链。
他先将一张陈江河的遗骸照片推到沉国荣面前:“这是我们在红星厂新宿舍楼地基下发现的遗骸,经过dna比对,确认就是陈江河。他不是辞职,是被人杀害后埋在了那里。”
沉国荣的脸色微微一变,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但还是强装镇定:“这……这不可能吧?当年厂里明明说他辞职了……”
不等他说完,罗飞又拿出恢复的通话记录:“1999年6月25日到28日,你家的电话和陈江河的宿舍电话有三次通话,每次都不超过一分钟。6月28日傍晚,陈江河失踪前,先给你打了电话,然后又打给了孙老四的台球厅。而孙老四,是你让赵德柱找去‘教训’陈江河的人。”
“这都是片面之词!”沉国荣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通话记录能证明什么?我和陈江河讨论工作,他和孙老四有什么联系,我怎么会知道?赵德柱已经死了!”
罗飞没有理会他的狡辩,继续抛出第三份证据——孙老五的证词笔录:“这是孙老四的弟弟孙老五的供述,他详细说明了,当年赵德柱受你的指使,找孙老四去教训陈江河,结果失手杀人。事后是你下令掩盖罪行,用红色罐车将尸体运到地基掩埋,还给了孙老四一笔钱让他跑路。”
每出示一项证据,沉国荣的脸色就阴沉一分,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律师在一旁低声提醒他:“沉先生,没有确凿证据前,你可以保持沉默。”
沉国荣深吸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语气强硬:“孙老五是个有前科的地痞,他的话能信吗?他肯定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故意攀咬我!”
罗飞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沉国荣:“沉国荣!你不用急着狡辩。1999年6月28日晚上7点到10点,你在哪里?谁能给你作证?陈江河为什么在与你通话后,会独自去偏僻的原料库?为什么他的遗骸会出现在你们厂的新宿舍楼下?这些问题,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一连串凌厉的发问,如同重锤般砸在沉国荣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神开始躲闪,但就是闭口不言。
审讯陷入了僵局,但罗飞知道,沉国荣的心理防线,已经濒临崩溃。
审讯陷入僵持的同时,边境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吕严带领的a组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于当地一处华人聚居的走私窝点中,成功抓获了已改名换姓“李四海”的孙老四。
当时孙老四正准备乘船偷渡到南亚,被埋伏在码头的侦查员当场制服。得知孙老四被抓的消息,罗飞立刻下令暂停对沉国荣的审讯,等待孙老四被押解回昆北。
审讯室的灯光冰冷而刺眼,孙老四戴着手铐坐在审讯椅上。二十年的逃亡生涯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眼神浑浊而麻木。
吕严将一叠照片推到他面前——红星厂的老照片、陈江河的遗骸、那辆红色罐车的资料。
孙老四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嘶哑地说:"都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孙老四的双手开始颤斗,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是赵德柱让我去的,说教训一下那个不懂事的技术员"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当晚的经过:如何埋伏、如何动手、如何发现人没气后的惊慌。每一个细节都与现场勘查、物证检验结果完全吻合。
这个消息让审讯室里的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与此同时,杨宇带领的技术组对沉国荣郊区别墅的搜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在一个隐藏在书房字画后的保险柜里,他们不仅找到了大量现金金条,更发现了一个褪色的牛皮笔记本——正是陈江河的工作笔记。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清淅地记录着他对生产线采购的质疑和发现的帐目问题,还夹着几张复印的票据证据。而在笔记本的扉页,有一个模糊的血指纹。
经鉴定,血指纹属于陈江河,而笔记本上的另一组指纹,正是沉国荣的。
当这些证据摆在面前时,沉国荣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交代了全部事实:因为陈江河掌握了他侵吞公款的证据并威胁要举报,他指使赵德柱"解决这个麻烦"。没想到事情失控,他不得不亲自善后。那个笔记本,他原本打算销毁,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