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器材室,一股冷风迎面扑来,让陈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也把他从刚才的震惊中拉回了现实。
“楠哥,你……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陈凯跟在林楠身边,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修机器那套……你从哪儿学的?”
“以前在老家的一个照相馆帮过忙,跟老师傅学的。”林楠随口编了个理由。
他总不能说,上一世为了修复一部七十年代的老电影胶片,他曾经和一位莫国来的修复师一起,把一台同型号的剪辑台拆得只剩骨架,再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装回去。
“神了!”
陈凯竖起大拇指,随即又垮下脸来:“可周扒皮这招也太狠了,把咱当什么整呢。”
“《万国有春》啊!那片子我开学第一课就被拉着看过,慢得能让人睡着。”
“镜头语言?我光记得女主角来来回回在海边上走了,谁记得清机位怎么动的啊!”
他急得挠头:“这不就是故意叼难人吗?三分钟!谁能记得住?”
“他不是要我记住,是要我‘看懂’。”林楠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语气依旧平稳。
“看懂?咋才算看懂?”陈凯追问道。
林楠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深秋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平静的侧脸。
“电影的每一个镜头,每一次机位移动,每一次景别切换,都不是随机的。”
“它们是导演的语言,是他在讲述故事,传递情绪。周老师想看的,是我能不能听懂这门语言。”
陈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担忧却丝毫未减。
……
第二天下午,一点五十。
林楠和陈凯提前十分钟来到了实验楼下的那间小型放映厅。
放映厅不大,只有五六排红色的翻折座椅,椅背的绒布已经磨得有些褪色。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周良毅已经到了,正坐在第一排,手里还是那个标志性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茶,热气袅袅。
他看到两人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没说话。
陈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在林楠身边坐下,坐姿都显得格外僵硬。
林楠则显得坦然许多,他甚至还有闲心打量着墙角那台老旧的16毫米胶片放映机。
“准备好了?”
两点整,周良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声音打破了沉默。
“准备好了,老师。”
周良毅点点头,起身走到放映机旁,熟练地将一盘巨大的胶片盘挂了上去,穿好片子。
整个过程,他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馀的操作,象个摆弄自己心爱玩具的老人。
“咔哒”一声,放映厅的灯光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放映机投射出的那束光柱,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淅。
“嗡嗡……”
老式放映机开始转动,伴随着胶片摩擦特有的“沙沙”声,银幕亮了起来。
黑白的影象,斑驳的划痕,都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正是王单之导演的经典之作,《万国有春》。
陈凯紧张地盯着银幕,手心直冒汗。
他努力想去记下镜头,但不到三十秒,他的注意力就被段玉利那张写满愁绪的脸吸引了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林楠,从第一个画面开始,他的身体就微微前倾,眼神专注而锐利。
他看的不是故事,不是人物。
他的眼睛,就是一台摄像头。
银幕上,段玉利在寂静的海边上缓步走着。
在陈凯眼里,这是一个女人在散步。
但在林楠眼里,这是一组完整的镜头调度——
“大全景起幅,固定机位,人物从景深处走来……镜头开始缓慢左摇,跟随人物……速度很稳,应该是用了液压云台……”
“人物走到前景,变为全景……她停下,镜头也停下,构图用了三分法,天空占了三分之二,突显压抑和空旷……”
“她转身,镜头给了一个极细微并向前的推轨,幅度不超过一米,强化了她内心的尤豫……”
他的大脑就象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将画面瞬间分解成景别、焦距、光圈、机位、运动轨迹等一系列最基础的数据,然后重组、记录。
这是他上一世身为顶级剪辑师,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而这一世,这种本能更是增强了许多。
一部电影拿到手,他第一遍要做的,就是拉片,把导演所有的镜头语言全部拆解一遍,找到节奏和情绪的内核。
银幕上的光影流转,周良毅没有喊停,林楠也没有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三分钟,或许是五分钟。
“啪”的一声,周良毅关掉了放映机,放映厅的灯光也随之亮起。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陈凯的眼睛有些刺痛,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好了。”
周良毅走回第一排,坐下,端起茶缸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林楠身上:“说吧。”
整个放映厅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陈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楠没有立刻开口,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回放刚才的画面。
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目光清澈。
“开始是海滩上的一个大全景镜头,固定机位。女主角从画面右后方的景深处,沿着边缘向左前方走来。”
“当她走到画面中轴线附近时,镜头开始非常缓慢地向左摇,始终将她保持在画面的右侧三分之一处。”
周良毅面无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搪瓷缸的杯壁。
“这个长镜头持续了大概一分二十秒。当她停下脚步,眺望远方时,镜头也随之停下,变成一个全景的固定镜头。”
“然后她转身,准备往回走,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摄像头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向前推进的微小推轨。”
“距离很短,目的是为了捕捉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迟疑。”
听到这里,周良毅摩挲杯壁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陈凯已经听傻了,他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个镜头的存在。
林楠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接着是反打镜头,切到了她的主观视角,我们看到了她眺望的远方——破败的城市。”
“这个镜头停留了大概五秒钟,然后切回。”
“她开始往回走,摄像头这次是从她身前开始,伴随着她的倒退,缓缓向后拉。”
“这是一个跟拍,镜头始终保持在中景,我们能清淅地看到她脸上的麻木和空洞。”
“最关键的是最后一段。”
林楠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当她快要走出画面时,镜头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后退,同时缓慢地向上抬,变成一个俯瞰的视角。”
“女主角越走越远,最终变成一个渺小的黑点,消失在海滩之中。”
“这个镜头的处理,把人物内心那种无力感和被时代困住的宿命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说完,整个放映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凯张着嘴,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这他妈是复述吗?
这简直就是把导演和摄影师的拍摄脚本给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甚至连镜头背后想表达的情绪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咔!”
一声脆响。
周良毅手里的搪瓷缸子,因为太过用力,盖子被他捏得跳了一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楠,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以前看过这部片子的拉片分析?”
“没有。”林楠摇摇头:“但我剪过很多片子。”
周良毅缓缓站起身,走到林楠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
有欣赏,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看到同类的兴奋。
他转身走回工作台,从一串钥匙里解下一把黄铜钥匙,扔给了林楠。
“相机在a-07号柜,旁边还有三盘柯达的过期黑白胶片,算我送你的。别浪费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
“用完了,把机器给我好好擦干净送回来。”
林楠握着那把冰凉的钥匙,终于松了一口气。
直到两人走出实验楼,陈凯还象在梦游一样,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一把抓住林楠的骼膊。
“楠哥……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楠笑了笑,掂了掂手里的钥匙,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一个导演。”
“那……那我们现在干嘛?”
陈凯终于接受了现实,兴奋地问道:“器材有了,胶片也有了!是不是可以开拍了?”
“还早。”
林楠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现在,我们还差两样东西。”
“什么?”
“一个演员,和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