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怨
民国二十七年,苏北淮安府有条临河的老街,街中段有家“福顺染坊”,掌柜姓林,叫林守义,一手染布技艺传自祖上,尤其擅长染“绛色”,染出的布色如凝血,晒不褪、洗不淡,街坊都叫这颜色“林氏绛”。可自打三年前染坊的伙计阿水生不见后,这“林氏绛”就变了味——染出的布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夜里还会在布面上映出模糊的人影,像是有人困在布里挣扎。
这年深秋,运河上飘来艘乌篷船,船上下来个穿蓝布衫的年轻女子,自称姓苏,叫苏晚,是从江南来寻亲的,寻亲未果,便想在染坊找份活计。林守义见她手脚麻利,又懂些染布的门道,便留她在染坊做了帮工,专管看锅添料。
苏晚住进染坊后院的小杂屋,屋里堆着些旧布疋,墙角霉斑点点,夜里总听见河水拍岸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窗外哭。可她性子沉静,从不抱怨,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挑水、烧锅,把染坊的活计打理得井井有条。
林守义的染坊有个秘密,染“林氏绛”的染料里,除了寻常的苏木、红花,还得加一味特殊的“引子”。每回染布前,他都会关起染坊大门,独自在染缸边忙活半晌,出来时袖口总沾着些暗红色的污渍,身上的腥气也比平时重些。苏晚留心观察,发现他每次进染坊,都会从里屋的木柜里取一个黑陶坛子,往染缸里倒些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那液体一入缸,原本浑浊的染水瞬间变得清亮,泛起诡异的红光。
这天午后,林守义去码头接货,嘱咐苏晚看好染坊,别让外人进。苏晚趁他不在,偷偷溜进了里屋。木柜上了锁,可锁眼周围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像是经常被撬动。她从发髻里取出一根银簪,轻轻捅进锁眼,没几下就把锁打开了。
柜子里除了些染料,最底下放着那个黑陶坛子,坛口用红布封着,绑着粗麻绳。苏晚解开绳子,掀开红布,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坛子里装着暗红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细碎的泡沫,像是凝固的血。她伸手蘸了一点,指尖冰凉,液体在指腹上慢慢化开,竟像是活物般钻进了皮肤里,吓得她赶紧把手在衣服上蹭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晚慌忙把坛子放回原位,锁好柜子,装作整理染料的样子。林守义走进来,看见她在里屋,脸色骤变:“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来拿些苏木,前院的用完了。”苏晚强装镇定。
林守义盯着她的手看了半晌,眼神冷得像冰:“以后不许进里屋,记住了?”说完,他一把推开苏晚,关上了里屋的门,里面传来挪动东西的声响,像是在藏什么。
苏晚心里疑窦丛生,越发觉得这染坊不对劲。夜里,她躺在床上,听见染坊方向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染缸在冒泡。她悄悄起身,走到染坊窗外,借着月光往里看——
林守义正站在染缸边,手里拿着一把刀,刀刃上沾着血。染缸里的染水泛着红光,水面上飘着一缕黑发,像是有人在缸里。他弯腰朝着染缸里说着什么,声音又轻又怪,像是在和人对话。突然,染缸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林守义却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把刀递了过去,刀光在月光下闪了一下,染水瞬间溅起老高,腥气弥漫开来。
苏晚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转身跑回了杂屋。她靠在门上,浑身发抖,脑子里突然想起白天在码头听船工说的旧事——三年前,染坊有个叫阿水的伙计,手脚勤快,深得林守义信任,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失踪了,有人说他偷了染坊的染料跑了,有人说他掉进运河淹死了,尸体至今没找到。
难道阿水的死和林守义有关?那黑陶坛子里的液体,还有染缸里的手,难道是阿水的鬼魂?
第二天一早,苏晚找了个借口去街上买东西,偷偷去了县衙旁边的茶馆。茶馆里有个说书的老艺人,见多识广,知道不少本地的旧事。苏晚给了他几个铜板,问起了阿水失踪的事。
老艺人压低声音说:“姑娘,那阿水可不是简单失踪。三年前,林守义的‘林氏绛’突然变了色,染出的布又暗又涩,生意一落千丈。后来不知怎么,他的染布技艺突然又回来了,‘林氏绛’比以前更鲜艳,可阿水就不见了。有人说,林守义是用了邪术,把阿水的魂魄封在了染缸里,用他的精血做染料引子,才能染出那样的布。”
苏晚心里一沉,又问:“那有没有人见过阿水的鬼魂?”
“怎么没有?”老艺人叹了口气,“有回夜里,我路过染坊,看见染坊的窗纸上映着个人影,双手扒着染缸边,像是在求救,那身影,跟阿水一模一样。还有人说,买了‘林氏绛’的布,夜里能听见布里有人哭。”
苏晚谢过老艺人,心事重重地回了染坊。刚进门,就看见林守义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匹新染好的“林氏绛”布,布面上泛着红光,仔细看,竟能看见布纹里藏着一张模糊的人脸,眼睛和嘴巴都在动,像是在挣扎。
“苏晚,你来看看这布怎么样?”林守义把布递过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苏晚不敢接,往后退了一步:“掌柜的,这布这布不对劲。”
“不对劲?”林守义脸色一沉,“这可是我最好的手艺!你知道为什么‘林氏绛’这么鲜艳吗?因为里面有阿水的魂!他是我的好伙计,自愿留下来帮我的!”
“自愿?”苏晚冷笑一声,“我看是你逼他的!你把他杀了,把他的魂魄封在染缸里,用他的精血做染料,你根本就是个魔鬼!”
林守义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一把抓住苏晚的手腕:“你知道得太多了!既然你这么好奇,那就留下来陪阿水吧!”
他把苏晚往染坊里拖,苏晚拼命挣扎,大喊救命。可染坊离街坊邻居家远,根本没人听见。林守义把她按在染缸边,染缸里的染水泛着红光,水面上浮现出阿水的脸,眼睛里流着血泪,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救我”。
“看见没?这就是阿水,他在欢迎你呢!”林守义狞笑着,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往苏晚的手腕上划。
就在这时,染缸里突然掀起一阵巨浪,阿水的鬼魂从染缸里冲了出来,浑身是血,头发披散,朝着林守义扑去。林守义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林守义!我要杀了你!”阿水的鬼魂嘶吼着,双手掐住了林守义的脖子。林守义拼命挣扎,可阿水的力气大得惊人,掐得他越来越紧,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苏晚趁机爬起来,跑到染坊门口,打开了大门。阳光照进染坊,阿水的鬼魂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回头看了苏晚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然后猛地发力,把林守义拖进了染缸里。
染缸里的染水瞬间沸腾起来,冒出滚滚黑烟,林守义的惨叫声从缸里传出来,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消失了。黑烟散去,染缸里的染水恢复了平静,只是颜色变得暗淡无光,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红光。
苏晚走进染坊,看见染缸边放着那个黑陶坛子,坛口的红布己经散开,里面的暗红色液体不见了,只剩下一滩黑色的灰烬。她又走到里屋,打开木柜,里面放着一本破旧的账本,账本最后一页写着几行字,是林守义的笔迹:“阿水发现我用邪术染布,要去报官,我只能杀了他。把他的魂魄封在染缸里,用他的精血做引子,‘林氏绛’才能保住我知道错了,可我不能没有染坊”
苏晚叹了口气,把账本烧了。她在染坊里找了些柴草,堆在染缸周围,点燃了火。熊熊烈火吞噬了染坊,也吞噬了那些带着怨气的“林氏绛”布。火光中,她仿佛看见阿水的鬼魂朝着她笑了笑,然后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第二天,染坊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有人说,夜里路过废墟,能看见里面有火光,还能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婉转,像是阿水在诉说着自己的遭遇。也有人说,苏晚烧了染坊后,就坐船回了江南,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怪事还没完。自从染坊被烧后,运河里的水变得格外清澈,可每当有人在河边洗布,布面上总会映出阿水的影子,像是在感谢那些帮他沉冤得雪的人。还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站在废墟旁,手里拿着一匹绛色的布,布面上没有了人影,只有淡淡的花香,像是阿水的怨气终于消散了。
首到现在,淮安府的老辈人还在说福顺染坊的故事,劝诫后人,做生意要讲良心,不能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不然就算一时得意,最终也会被自己的恶行反噬,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而那“林氏绛”,再也没有人能染出来,有人说它随着染坊的大火消失了,有人说它被阿水的魂魄带走了,还有人说,每逢深秋,运河边会飘来一缕绛色的雾气,那是阿水在守护着这片土地,不让邪术再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