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鬼絮
皖北颍河旁的古镇上,有座荒废了三十年的染坊。青灰色的院墙爬满枯藤,木门上的铜环锈成了青绿色,风一吹,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是有人在暗处啜泣。镇上的老人都说,那染坊里藏着“染魂”,谁要是敢进去,第二天准会浑身染满洗不掉的红颜色,像被血水浸过一样。
我叫苏念,是个民俗作家,上个月为了收集民间故事来到这座古镇。听说染坊的传说后,我立刻来了兴趣,缠着镇上的向导老郑带我去看看。老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可不敢去!前年镇上的愣头青阿强,打赌说要去染坊拿块布料,结果进去没半个时辰就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浑身通红,嘴里喊着‘别染我!别染我!’,没过三天就没了,下葬时寿衣都遮不住那红印子!”
我虽心里发怵,可对传说的好奇压过了恐惧,软磨硬泡了两天,老郑终于松了口,答应在染坊门口等我,再三叮嘱:“只准在门口看看,千万别进去!要是听见里面有动静,立马跑!”
染坊坐落在镇子的最西头,紧挨着颍河。远远望去,那座两层小楼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个沉默的怪物,院墙根下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偶尔有几只乌鸦落在墙头上,“呱呱”地叫着,听得人心里发毛。我走到木门前,伸手推了推,门没锁,只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一道缝隙里飘出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霉味,而是像某种染料混着血腥的气息,首冲鼻腔。
我壮着胆子往里看,院子里堆满了废弃的染缸,缸口结着厚厚的污垢,像是干涸的血痂。正对着门的是一间正屋,门帘破旧不堪,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几张染布用的木架,上面还挂着几块褪色的布料,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吊死鬼的衣角。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正屋里吹出来,门帘被吹得掀起一角,我瞥见里面的墙角处,似乎站着一个人影,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褂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心里一紧,刚想喊一声,就听见老郑在身后喊:“苏姑娘!快出来!别愣着!”
我猛地回头,再看时,正屋里的人影己经不见了,只有那块褪色的布料还在晃。我咽了口唾沫,赶紧退了出来,老郑拽着我就往回走:“我就说不能来!你刚才看见啥了?”
“好像看见一个人影。”我声音有点发颤。
老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是染坊的老掌柜!三十年前,他就是穿着那件蓝褂子死在染坊里的!”
原来,这染坊的老掌柜叫周德海,是镇上有名的染布师傅,尤其擅长染一种“胭脂红”,颜色鲜亮,久洗不褪,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他这儿染布。可三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染坊突然起了大火,周德海和他的女儿周晚妹都被烧死在里面。有人说,是周德海染布时动了邪术,用活人血调染料,才遭了天谴;也有人说,是周晚妹与人私通,被周德海发现后,父女俩起了争执,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才引来了大火。
从那以后,染坊就成了禁地。每逢阴雨天,总能有人听见染坊里传来染布的“哗啦”声,还有女人的哭声。更邪门的是,镇上有人家的孩子调皮,往染坊院子里扔石头,第二天孩子身上就会出现一块红印子,像是被染料染过一样,要好几天才能消。
我越听越觉得离奇,回到住处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染坊里的人影。第二天一早,我又去找老郑,想问问更多关于周德海的事。老郑见我实在执着,只好拉着我去了镇上的老茶馆,找了位九十多岁的张爷爷。
张爷爷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周德海那人,手艺是真的好,可性子太倔,认死理。他那女儿晚妹,长得水灵,又懂事,跟着他学染布,没多久就成了他的帮手。那时候,晚妹跟镇上的一个货郎好上了,货郎常年在外跑生意,周德海觉得货郎不靠谱,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把晚妹关在染坊里,不许她见货郎。”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货郎回来了,想带着晚妹走,”张爷爷叹了口气,“那天晚上,货郎偷偷溜进染坊,跟晚妹在正屋商量逃跑的事,被周德海发现了。父女俩吵了起来,周德海急了,拿起染缸边的木棍就打晚妹,晚妹躲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油灯,油灯掉在染布用的桐油桶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那周德海和晚妹呢?”
“晚妹被货郎拉着,本来能跑出去的,可她看见周德海被困在火里,又跑了回去救他,结果父女俩都没跑出来,”张爷爷眼眶有点红,“大火灭了以后,人们在染坊里找到他们的尸体时,周德海还紧紧抱着晚妹,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被烧没了,皮肤却被染成了胭脂红,跟他染的布一个颜色。”
我心里一阵发酸,原来传说里的邪术都是假的,周德海和晚妹只是一对被命运捉弄的父女。可染坊里的怪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当天下午,我决定再去染坊一趟,这次我带了相机,想拍点照片,也想弄清楚,那天看见的人影到底是不是幻觉。老郑死活不肯陪我,我只好自己去了。
来到染坊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还是老样子,染缸、木架、褪色的布料,只是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我走到正屋门口,轻轻掀开破旧的门帘,里面空荡荡的,只有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我拿起相机,对着里面拍了几张照片,刚想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哗啦”声,像是有人在搅动染缸里的染料。我猛地回头,只见院子角落里的一口染缸里,水面正在慢慢晃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
我慢慢走过去,低头一看,染缸里的水竟然变成了胭脂红,颜色鲜亮得刺眼,水面上还漂浮着几根黑色的头发。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染缸里伸了出来,苍白的手指抓住了缸沿,接着,一个脑袋慢慢探了出来——是个年轻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沾满了红色的染料,眼睛空洞地盯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可刚跑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姑娘从染缸里爬了出来,浑身滴着红色的染料,一步一步朝着我走来,嘴里还念叨着:“我的布还没染好你帮我染帮我染”
“别过来!”我拼命地往后退,手里紧紧攥着相机。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张爷爷说的话,晚妹是跟着周德海学染布的,她肯定是执念太深,一首留在染坊里,想把没染完的布染好。我定了定神,对着她说:“晚妹姑娘,我知道你想染布,可大火己经把染坊烧了,你该走了,别再留在这里了。”
姑娘停下脚步,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泪光:“我要染布我爹说我染的布不好看我要染出最好看的胭脂红”
“你染的布很好看!”我赶紧说,“镇上的人都夸你染的布颜色鲜亮,比你爹染的还好!你己经做到了,别再执着了。”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染料,流下来一道道红色的痕迹:“真的吗?我爹会原谅我吗?我不该跟他吵架的不该打翻油灯的”
“会的!你爹那么爱你,肯定会原谅你的!”我轻声说。
姑娘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染料渐渐褪去,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眼睛也变得清澈起来。她对着我笑了笑,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染缸里的胭脂红也渐渐褪去,恢复了浑浊的模样。
我瘫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拿起相机,打开刚才拍的照片,只见正屋的墙角处,清晰地映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人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褂子,女人穿着红色的衣裳,两人并肩站着,像是在看着什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知道,那是周德海和周晚妹,他们终于解开了心结,一起离开了染坊。
回到镇上后,我把照片给老郑和张爷爷看,他们都惊呆了。从那以后,染坊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怪事,阴雨天也听不到哭声了。镇上的人都说,是我帮周德海和周晚妹解了执念,让他们得以安息。
后来,我离开了古镇,但我常常会想起染坊里的那对父女。或许,很多民间传说背后,都藏着一段让人叹息的故事,那些所谓的“鬼怪”,不过是些放不下执念的灵魂。而我们能做的,就是试着去理解他们,帮他们解开心中的结,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真正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