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岸的血汤碗
忘川河边的奈何桥头,常年飘着股苦艾味。孟婆总坐在青石板上,面前摆着个黑陶碗,碗里盛着浑浊的汤,路过的亡魂只要喝一口,就能忘了前世的事。可最近往来的魂都说,孟婆的汤变了味——苦艾里混着股淡淡的血腥气,碗底还总沉着些细碎的指甲,泛着粉色的甲油,像刚从活人的手上掰下来的。
我第一次撞见孟婆“熬汤”,是在成为游魂的第七天。我生前是个绣娘,夜里赶工绣嫁衣时,被闯进家门的劫匪捅了三刀,连是谁下的手都没看清,就咽了气。飘到奈何桥时,天刚蒙蒙亮,忘川河的水泛着黑绿色,河面上飘着些残缺的魂片,像被撕碎的纸。孟婆坐在桥头,黑陶碗里的汤冒着热气,她的袖子挽得老高,露出青白色的手腕,手里攥着根银簪,正往碗里刮着什么——是指甲,刚从她自己的手上刮下来的,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汤里,瞬间就被搅散,只留下淡淡的腥气。
“姑娘,喝碗汤吧。”孟婆抬头看我,她的眼睛是浑浊的白,像蒙了层雾,“喝了就能忘了疼,忘了恨,下辈子投个好胎。”我盯着碗底的指甲,突然想起生前绣嫁衣时,为了好看,特意给指甲涂了粉色的甲油,现在指尖还残留着点颜色。我往后退了退,说“我不喝,我要找杀我的人”,话音刚落,孟婆的手突然僵住,银簪“当”地掉在地上,碗里的汤开始翻腾,像有东西在里面撞。
“不喝?”孟婆的声音突然变尖,像指甲刮过石头,“不喝汤的魂,都得留在忘川里,当我的‘汤引’。”她伸手往我这边抓,青白色的手指上长着长长的指甲,像淬了毒的刀。我赶紧往桥尾跑,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的声,回头一看,忘川河里突然冒出来十几个魂,都张着嘴,像是在喊,可发不出声音,他们的手上都没有指甲,手腕上还留着新鲜的伤口,血正往河里淌,把黑绿色的河水染成了暗红色。
“那些都是不喝汤的魂。”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个拄着拐杖的老魂,他的手上也没有指甲,“孟婆早就不是以前的孟婆了,她把不喝汤的魂拖进忘川,刮了他们的指甲熬汤,说是‘补魂’,其实是想留住自己的记忆——她记着前世的仇,却忘了仇人是谁,只能靠喝魂血、刮指甲,撑着不让自己变成浑浑噩噩的鬼差。”
我这才知道,孟婆生前是秦朝的个宫女,被诬陷给太子下毒,砍了双手后扔进了乱葬岗。她死后飘到奈何桥,不肯喝汤,守了三百年,才被阎王爷封为孟婆,掌管忘川的汤。可她始终没忘了前世的恨,总觉得只要熬够“魂血汤”,就能记起仇人的样子,找他报仇。可三百年过去,她记的仇越来越深,熬汤的手段也越来越狠,从最初刮自己的指甲,变成了刮不喝汤的魂的指甲,甚至把完整的魂拖进忘川,熬成“汤引”。
老魂说,要想让孟婆变回原样,得找到她前世被砍下来的双手,埋在奈何桥的桥墩下,让她知道仇人早就死了,三百年前就被秦二世满门抄斩,连骨头都没剩下。可孟婆的双手早就被乱葬岗的野狗叼走了,没人知道在哪,只有忘川河底的“魂窟”里,可能藏着她的“手魂”——是她双手残留的念想,没被忘川的水冲散。
我和老魂顺着忘川河飘,飘了三天三夜,才看见河底的魂窟。窟口缠着些发黑的布条,像秦朝时的麻衣,里面飘着股浓郁的血腥气,比孟婆的汤味还重。老魂说“你在这等着,我进去找”,可他刚飘进窟口,就发出声凄厉的尖叫,我往里面看,只见孟婆站在窟里,手里攥着个黑布包,正往老魂的手上刮指甲,老魂的魂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要被刮散。
“住手!”我冲进去想拦,孟婆却突然转头看我,她的眼睛里不再是浑浊的白,而是泛着红色的血丝,“你也来抢我的‘手魂’?我找了三百年,好不容易才找到,谁也别想拿走!”她把黑布包往怀里抱,我这才看见,布包里裹着两只青白色的手,指甲又长又尖,泛着粉色的光——正是孟婆前世的手,指甲上还留着她当宫女时,皇后赏的粉色甲油,三百年都没褪。
老魂趁孟婆不注意,突然扑过去,抢过黑布包就往窟外跑,“快把它埋进桥墩下!晚了就来不及了!”孟婆尖叫着追出来,青白色的手指抓向老魂的后背,老魂的魂体被抓得裂开道缝,魂片往河里飘,可他还是攥着布包,拼命往奈何桥飘。我跟在后面,看见忘川河里的魂都冒了出来,围着孟婆,像是在拦她,他们的手上都没有指甲,却还是伸出手,往孟婆的胳膊上抓,血珠滴在河里,竟慢慢汇成了只手的形状,像是在帮我们。
终于飘到奈何桥的桥墩下,老魂用尽最后力气,把黑布包塞进桥墩的裂缝里,嘴里念叨着“孟婆,你的仇早就报了,别再熬魂汤了”,说完,他的魂体就散了,变成了些细碎的魂片,飘进了忘川河。孟婆扑到桥墩前,想把布包抠出来,可刚碰到裂缝,她的手就开始变得透明,青白色的皮肤慢慢变成了淡粉色,指甲上的血丝也褪了,恢复了宫女时的模样。
“我的手”孟婆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落在桥墩上,裂缝里竟慢慢长出些苦艾草,比桥头的更绿。碗里的汤也停止了翻腾,血腥气慢慢散了,只剩下苦艾的清香,碗底的指甲也不见了,变成了些细碎的花瓣,飘在汤面上。忘川河里的魂都安静下来,慢慢往桥尾飘,他们的手上开始长出新的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像是要去投胎。
我以为这事就完了,可当天晚上,忘川河突然涨水,黑绿色的河水漫到了桥墩下,裂缝里的黑布包竟自己飘了出来,落在孟婆的脚边。孟婆打开布包,里面的手不见了,只剩下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几行字,是秦朝时的篆体:“宫女孟氏,被诬下毒,实则为皇后所害,太子念其无辜,暗中杀了皇后,替她报了仇,今将其双手寻回,埋于奈何桥,盼其早日放下仇恨。”
孟婆捧着纸,哭了整整一夜,眼泪落在纸上,字慢慢变成了红色,像血写的。第二天一早,我再去奈何桥时,孟婆己经变回了以前的样子,眼睛是浑浊的白,碗里的汤泛着苦艾的清香,她的手上也留着指甲,涂着淡淡的粉色甲油,像刚从宫女时的梦里醒过来。路过的魂喝了汤,都笑着往桥尾飘,说“这汤真好喝,忘了所有疼”。
可我还是没喝汤,孟婆也没再逼我,只是说“你要是想找杀你的人,就去‘忆魂台’看看,那里能看见前世的事”。我飘到忆魂台,看见生前的画面:闯进家门的劫匪,竟是我绣嫁衣的雇主,他怕我把他欠工钱的事说出去,才下的手。现在他己经被抓了,判了死刑,正在阳间的牢里等着咽气,很快就会飘到奈何桥,喝孟婆的汤。
我终于放下了心,飘回奈何桥,端起孟婆的黑陶碗,喝了口汤。苦艾的清香在嘴里散开,前世的疼、前世的恨,慢慢都淡了,只剩下些温暖的画面:母亲教我绣第一针时的样子,邻居阿姨送我粉色甲油时的笑容,还有自己熬夜绣嫁衣时,心里的期待。孟婆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点笑意,说“下辈子,你还能当绣娘,这次能绣完自己的嫁衣”。
飘到桥尾时,我回头看了眼孟婆,她正坐在桥头,给路过的魂盛汤,黑陶碗里的汤冒着热气,忘川河的水泛着淡绿色,河面上飘着些苦艾草的花瓣,像在为我送行。我知道,孟婆再也不会熬“魂血汤”了,她的手找到了,她的仇报了,她终于能安心当孟婆,给每个魂递上一碗能忘记痛苦的汤,让他们带着干净的记忆,去投下一个好胎。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忘川河里的魂,想起他们没有指甲的手,想起老魂散成碎片时的样子。或许有些仇恨,就算过了三百年,也很难轻易放下,可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手,帮一把,再深的恨,也能被温暖的眼泪融化,就像孟婆的汤,最终还是会变回苦艾的清香,而不是血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