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秤杆
外公的工具箱最底层，压着根枣木秤杆。秤星是用黄铜嵌的，磨得发亮，秤尾刻着个“福”字，只是秤钩总锈迹斑斑，擦干净没两天又会冒出新锈。外公说，这秤是他爹传下来的，民国时在镇上开粮铺用的，当年有个逃荒的女人来借粮，用块银镯子抵了秤钱，后来女人没回来，这秤就开始“认人”——不是自家的东西，称多少都少一两。
我第一次见秤杆“挑刺”，是十西岁那年。邻居王婶家盖新房，借外公的秤称钢筋，刚把钢筋挂在秤钩上，秤杆就“啪”地往下沉，黄铜秤星看着明明够数，王婶却喊：“不对啊，明明买了两百斤，怎么称着才一百九十九？”外公蹲下来看秤钩，发现锈迹里裹着根细铁丝，像有人故意缠上去的，他把铁丝挑出来，再称，斤两就对了。
“这秤认生，外人用得先给它‘打招呼’。”外公摸着秤杆上的“福”字说。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借粮的女人是个寡妇，丈夫死在战场上，她带着孩子逃荒，外公的爹可怜她，没收银镯子，还多给了她十斤米。女人走的时候说：“这秤是良心秤，我替它护着点。”没过半年，女人病死在外地，从那以后，这秤就总在称外人东西时少一两，像在提醒“别亏了良心”。
去年冬天，镇上开了家废品回收站，老板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专收旧物件，也收旧秤。他听说外公的枣木秤杆是老物件，就天天来磨，说给五百块钱买。外公不松口，说“这秤是传家宝，不卖”。可没过多久，外公生病住院，我妈急着凑医药费，偷偷把秤杆拿给回收站老板，还多要了两百块，说“这秤能认人，你赚了”。
当天晚上，回收站就出了怪事。老板把秤杆摆在柜台上当装饰，夜里算账时，发现收来的废铁称着少了三十斤，收来的旧纸壳少了二十斤，连刚收的铜壶都少了半斤。他以为是员工偷了，把人骂了一顿，可第二天再称，还是少，而且每次少的斤两加起来，正好是他多要我妈的那两百块钱能买的东西重量。
老板觉得邪门，想把秤杆退回来，可我妈在医院照顾外公，没工夫理他。他气不过，拿锤子想把秤杆砸了，刚碰到秤尾的“福”字，锤子就滑了手，砸在自己脚上，疼得他首蹦。更怪的是，秤杆上的黄铜秤星，竟有几颗暗了下去，像蒙了层灰，秤钩上的锈，也比以前厚了。
外公出院回家，一听说秤杆被卖了，当场就发了火，非要去把秤杆要回来。到了回收站，老板正坐在地上揉脚，看见外公就哭：“老爷子，这秤我不要了，你快拿走，它天天跟我作对！”外公拿起秤杆，发现秤尾的“福”字裂了道缝，他用手摸了摸，缝里竟掉出粒米，像当年他爹给女人的那种糙米。
“这秤是在怪我们卖了它。”外公把秤杆抱在怀里，跟老板说，“你多要的两百块，得捐给养老院，不然它还找你麻烦。”老板赶紧点头，当天就把钱捐了，还买了香烛，对着秤杆拜了拜。
从那以后，外公天天把秤杆带在身边，没事就用布擦秤星，用砂纸磨秤钩。擦的时候，我看见秤尾的裂缝慢慢变小，黄铜秤星也亮了起来，秤钩上的锈，也只在称外人东西时才冒一点，像在“提醒”过后就消气了。
上个月，我家买了袋大米，外公非要用秤杆称，称出来比袋子上写的多了一两。外公笑着说：“你看，这秤知道咱们是好人，多给了一两。”我摸着秤杆上的“福”字，突然觉得它像有温度似的，暖乎乎的。有天夜里，我梦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手里拿着袋米，站在粮铺柜台前，跟外公的爹说：“这秤我护着，不让它亏了良心。”
我醒的时候，看见外公的工具箱里，秤杆正靠着墙，秤尾的“福”字，一点裂缝都没有了，黄铜秤星亮得像星星，秤钩上的锈，也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