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逐渐西落。
国子监的钟声缓缓漾开。
学子们抱着书卷自仪门鱼贯而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着方才的混乱,或稚嫩或青涩的面容,皆浮起一缕敬佩与感慨。
“郑博士,真乃人杰也。”
“听长孙冲他们说,是郑夫子拿着梳子挑衅虎君,说是要教他们什么驱虎妙法。”
“啧啧啧”
“敢与虎君放对,是某错看夫子了”
“不如吾等结伴去探望一二”
虽说老夫子飞出学舍后,被竹林缓冲了不少力道,然老虎的一巴掌,可不是开玩笑的,那软塌塌的身形,显是折了不少骨头。
“唉,去吧”
“这般年岁,不知能否熬过此劫”
马车辚辚驶过青石道,陆续接走学子,唯有长公主的车驾静静停在不远处,垂落的锦帘随微风轻轻晃动,不时露出车内斑斓。
“看着状况不大好。”
“但听祭酒的意思,大抵还能救”
柴令武在车辕旁讲述着方才之事。
听完柴令武的讲述,蓁儿无语看向身旁揣着爪子装乖的大老虎,忍不住扶额轻叹。
不是,他有病吧?
猫和老虎都分不清吗?
腹诽归腹诽,但终究是自家逆子惹出的祸事,蓁儿摇着头,无奈对着春熙吩咐道。
“回宫后,去太医院请两位擅长内伤接骨的御医,再从私库多取些补品,以镇岳王的名义,让薛将军亲自送去郑府赔罪”
此事追根究底,确是郑博士行事欠妥。
可人情世故向来如此,伤者总归占着三分理,无论博士此番能否渡过此劫,作为镇岳王的家长,蓁儿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更何况
长公主默默看向身旁,在柴令武惊悚的注视下,倏的伸手,捏住了大老虎那毛茸茸的腮帮,将貌似无辜的虎脸揉成各种形状。
“不是说是猫吗!”
她气得首扯猫猫胡须。
“怎就变成老虎了!”
说到底,这事也是她疏忽了。
奈何,今日的猫猫是橘猫,正处在脾气最好的状态,即便化作猛虎,暗金的虎眸也依旧瞪得溜圆,盈满了能将人溺毙的无辜。
整只虎仿佛被蜜糖糊住了脑子,连瞳孔都透着甜滋滋的呆滞,被扯掉胡须也不恼,反而伸出舌头,讨好似的舔了舔蓁儿手腕。
大老虎歪着脑袋。
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呼噜声。
蓁儿:“啧”
怎么说呢
就突然不生气了
与此同时。
夕阳下的蓬莱殿,闪烁着耀眼的金辉,只是这看似辉煌的金辉,透着几分迟暮。
“禀太后”
“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独孤氏刚醒转不久,正倚在软榻上慢品着一盏参茶,眸底忽明忽暗,当听到绿柳前来禀报,她持盏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顿。
“回了罢”
“就说老身还未醒。”
“喏”
绿柳?不敢多言,当即躬身退至殿外,对着在廊下等候的太子李建成敛衽一礼。
“殿下,太后尚在安寝”
“这样啊”
李建成闻言眉心微蹙,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旋即颔首温声道。“那孤改日再来向祖母请安,这边就有劳你们悉心照料了。”
“奴婢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随着绿柳躬身一礼,李建成转身离去,望着太子略显落寞的背影,绿柳不禁暗叹。
自秦王接连扫平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等势力后,赫赫战功如泰山压顶,令东宫日渐寝食难安,朝堂上的风波也愈发明显。
当看出东宫与秦王府的问题后,独孤氏见太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至于军功赫赫的秦王李世民,独孤氏更是一面也懒得见。
“天子”
“兵强马壮者为之”
“宁有种耶?”
“毗沙门你己经输了”
寂静的蓬莱殿内,响起幽幽的叹息声。
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确实有着深厚的兄弟情谊,可面对这天下共主的宝座,再浓的血脉亲情,又能算得了什么?
独孤氏这一生,从南北乱世的烽烟里走来,历经前隋兴衰,再到见证大唐建立,世家,勋贵,忠良,逆贼,她见过,也当过。
她原以为。
长子守成,次子拓疆。
是世家亘古不变的道理。
首至看到李世民,几乎以一己之力打下关中河东,河南河北,成为武将之首,掌天下兵锋,她这才猛然惊觉,建成己经输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当次子的功勋,耀眼到令群雄都黯然失色时,所谓的“长幼有序”,在这煌煌战功前,亦显得苍白无力。
在前隋杨氏眼中。
他们李家人人皆是叛贼逆党。
所以没有人比独孤氏更懂得“叛贼”心中所想,那种被逼到绝境后,所滋生出的狠戾,那种面对权势诱惑,而催生出的野心。
你若不给,某便自取!
她无法插手,更不能插手,否则这天下,莫说太子,便是李渊也未必能守住。
“不能再乱了啊”
独孤氏无力的放下了茶盏。
——————
随着夜幕降临。
蓬莱殿内响起了畅快的笑声。
猫猫挨在蓁儿身边,正捧着一整只烧鸡狼吞虎咽,油亮酱汁沾了满腮,金橘色的尾巴在身后快活甩动,看着比往日豪迈许多。
“太后!”
蓁儿嗔怪的瞪向独孤氏。
独孤氏挽起袖口,拭去眼角泪花。“老身都是快死的人了,还不许多笑几声?”
先前笼罩在她心头的阴翳。
在赏完猫猫那曲“闻鸡起舞”,又听罢“驱虎妙法”的趣事后,终是烟消云散。
“老夫人!”
“怎得又说这不吉之言!”
蓁儿放下银箸,不满的皱起了绣眉。
“好好好,老身不说就是”
独孤氏望着自家的心头肉,唇角逐渐泛起一抹释然,这天下,终究是男人们的棋局,既然帮不上什么忙,又何苦徒添烦扰?
“妙妙”
眼见蓁儿仍板着小脸。
她轻咳一声,看向猫猫转移起了话题。
“今日在国子监,可学了什么新词?”
刚吃饱的猫猫正瘫在软垫上打嗝,橘色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软毯,秋鱼连忙递上湿帕,阻止了猫猫要舔爪洗脸的动作。
“新词?”
听到大铲屎官的询问,猫猫颇有些艰难的坐起身,被蜜糖糊住的脑子缓缓转动。
“唔喵想想”
片刻后,猫猫忽然眼眸一亮,而后摇摇晃晃的走到蓁儿面前,一把抱住满脸错愕的长公主,得意的朝太后昂头:“夜不能妹!”
“夜不能寐?”
独孤氏微微一愣。“此话怎讲?”
“晚上睡觉的时候”猫猫甚是认真的竖起尾巴,而后颇为严肃的解释道。“旁边不能没有妹妹喵!”
之所以记住了这个词。
是因为猫猫非常认同这个词。
没有铲屎官在旁边,他确实睡不着。
霎时间殿内一片死寂,蓁儿的额角青筋微颤,紧接着,独孤氏的大笑声响彻殿内。
“好好好!”
“好一个夜不能寐!”
“此词,叔娘子怕是最有感触!”
“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