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脑子一个劲的迷糊,什么都懒得再想,总之特别特别的想睡觉
这是一种类似于高考结束那天下午的感觉,紧绷了三年的弦突然断了,世界变得既真实又虚幻。我四肢好象灌了铅一样重,只是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坐着,任由那个脏兮兮的白色身影摆弄着我的骼膊。
“我真的没什么事……”我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不远处那一堆尚未冷却的灰烬上移开,转而看向面前的白袍女——但我又不得不努力调整焦距,尽量不去看她那血丝糊拉的左半边脸和那个深不见底的黑眼窝,“你还是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势吧,姐姐,你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我觉得你的状况比我严重多了。”
“素体损坏程度在可接受范围内,对主要逻辑单元影响程度低于8%……”
清丽但略带一些沙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就象是一颗被烧焦了边缘的薄荷糖。
“更正:深度社交素体,外观完整性受损,魅力值参数下降92,社交功能影响程度上升至27%。”她手上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那只依旧白淅却诡异的皱缩得跟皮包骨一样的左手灵活地从袍子里掏出某种类似订书机的东西,往我骼膊上的烧伤处“咔嚓”一下,我感觉自己就象个破布娃娃正在被缝补,“如果本单位使用战斗素体,这场会面本可不必如此难看。”
“那为啥不用?”我疼得呲牙咧嘴,哼哼唧唧地随口敷衍。刚刚经历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我现在十分萎靡,并没有什么精力去深究她的古怪用语。
虽然她现在的样子很惊悚,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动作很轻柔。当周遭的战斗甫一尘埃落定,这位身受重伤的大贤者第一反应竟是扑上来掏出各种家伙事儿朝我身上招呼。她既象急救室里挥舞着各色器械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白衣天使,又象餐桌边挥舞蟹八件准备大饱口福的老饕……反正我也无力反抗,那便只能享受。
“重新分配算力,交流模式调整中……”
她似乎嘟囔了些什么,然后声音中竟然多了几分懊恼的情绪。
“因为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会面,”她叹了口气,听得我顿时一愣,这一声叹息突然让她显得更有人情味了,“原本的计划只是与你见面并进行友好交流。为了展示诚意,根据我对人类成年男性审美的数据库分析,特意启用了这具高拟真的‘外交型’素体。”她又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沮丧,“基于审判官伊蕊之前提供给我的关于你的数据少得可怜,我只能据此对该素体外观进行有限的编辑与调整,预计喜好匹配度偏移高达29……从之前见面时你的态度来看,该预估完全正确。”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我本来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一半。
我刚想说什么,突然感觉后脖子一阵奇怪的异物感,好象有一根头发丝从我的颈椎深处被拽了出来——那是一种极其酸爽的感觉。
“我从未设想过会与国教发生直接冲突。。所以情急之下我只得动用大贤者权限,在本地频道临时广播援助代码,召集了附近所有能接收到信号的万机神信徒前来救援——所幸,被召集的我方单位数量足以堆死对方。”
原来如此。
难怪她的部队看起来象是一群从废品回收站里爬出来的牛鬼蛇神,原来根本就不是正规军,而是一群听到“大贤者摇人”赛博街溜子/民兵团。
“你刚刚提到审判官……”
“在你们还在那座法务部要塞的时候,她就联系过我。”这位大贤者一边说着,一边终于开始处理她自己的伤口——居然是直接用一块不知从哪捡来的铁皮修整修整,做成个面具把那个恐怖的眼窝和半边脸给盖住了,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看的我一阵牙疼。“作为我的……旧友,她告知了你的特殊性。一个完全无视亚空间影响的‘空白’,你知道这对我们研究‘现实稳定’有多大的价值吗?”
虽然我完全听不懂她的那些专业名词,但却能理解她的意思,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是小白鼠?”
“不,你是非常,非常珍贵的样本。”她纠正道,语气严谨,“我当时还在阿斯特里昂之喉的主教世界进行学术研究。为了你,我推掉了一场关于‘原铸战士’的重要研讨会,千里迢迢赶到这颗星球。结果刚落地尖峰城就发现国教那帮人的鸡飞狗跳,而你却不知所踪。幸好我及时通过数据入侵了解了国教的行动,又以神圣算法推演出你的坐标,总算是及时把你救了下来,赞美万机之神。”
听她一番描述下来,我自己也有点天命所归的无语感。总结:要不是她恰巧在这个时间点赶到尖峰城,又是个技术力爆表的理工女,还是个感觉位高权重的什么大贤者……我这趟奇异的旅程大概就真的在这里迎来大结局了。
“好了,注射了细胞修复液和兴奋剂,你的身体机能可以暂时恢复了。”
她说完就站了起来。我也试着动了动腿,惊讶地发现沉重的身体竟然轻盈了不少,身上甚至有点燥热。疲惫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消失,虽然不说是精神焕发吧,但至少跑跑跳跳和动动脑筋都毫无问题了。我的右手虽然还是一副烧猪蹄的样子,但除了有些活动不便,倒是不怎么疼。也不知道她给我上了些什么科技与狠活,确实牛逼。
我不由得认真打量了这位白袍女几眼——如果排除那半张毁容的脸和身上的肮脏,焦黑,血污和支离破碎,她其实是个很有品味的美人。她个头比我略矮一点,略显宽大的顺滑长袍掩盖不住如葫芦一样窈窕而凹凸有致的身段,白色的兜帽,柔顺的黑发和精美的网红脸组合,就算是作为手办也是价格惊人的大师之作。至于脸上……好吧,这种半边美人脸半边钢铁面的造型其实也挺酷的。
“我们得走了。”她看了一眼四周,“虽然歼灭了这支战斗修女小队,但我召集的这些临时工也死伤过半。国教的大部队反应再慢也该快到了,届时我们的境况将不容乐观。”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那个只剩下五条腿、趴窝在原地的机器大蜘蛛——就在刚刚,这头饱受摧残的金属怪物也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上所有的灯光都全数熄灭了,机油还在从躯干和断腿的破口上汩汩流出……我稍微有些伤感,但那位大贤者看都没多看它一眼,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将它抛弃了。至于我……小火花的尸体已经和那位修女长一起化为了灰烬,我攥紧手中那一缕橘色的发丝,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我麻木地跟着大贤者在满地的破烂废铁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其他的红袍子怪人们也纷纷收拾起家伙一同离开。有些人还在打扫战场,但我劝你最好别看,因为画面非常掉san:有的人在被炸碎了的同袍残骸上挑挑拣拣,把完好的机械部件拆下来装进自己的兜里;有的人手起刀落将战友尸体的头颅整个斩下,然后将自己身上的线缆和插头与头颅的断颈进行连接;还有的跪在倒下的同袍身边用某种探针扎进他的脑袋,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巴和哧溜声中念叨什么“上载完成”……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低着头,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我现在已经学乖了,绝不再对任何教徒的怪异行为大放厥词。我紧紧跟着前面白袍身影,头都不敢抬,也不敢多嘴。反正大贤者对她教友们的做法似乎也没有任何异议,所以我想这大概也是他们对于牺牲者的一种仪式或专业抢救行为(虽然真心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他们的行为只针对自己的教友和同袍,对于横七竖八的黑甲女人尸骸则视而不见。
在这个世界,连死亡都没有安宁。
猛然间,脚踝上载来一股微弱但执着的拉扯感,让我脚步一停。
我心脏猛地停了一拍,冷汗“蹭”地一下从头顶盖向全身。低头看去,一只戴着发皱起泡的黑皮手套的手正死死拽住我的裤脚。
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去,只见是一个趴在废墟里的黑甲女兵。
她还没死。
只见她努力地支起上身,那身曾经威风凛凛的黑色铠甲已经被炸得千疮百孔,华丽的红色外披只馀几缕破布。她的一条骼膊不翼而飞,断肢处还在冒着青烟,发出“滋滋”的声音。她满脸都是血和油污,原本应该很整洁的白色波波头短发此刻象蓬乱肮脏的枯草。
她嘴唇抖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急促地喘息着——是将死之人的那种又短、又快、又浅的喘息。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热和杀意,只有一种最原始的、生物本能的求生欲。
三分绝望,三分茫然,三分哀求,还有一分的恐惧。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要是洗去脸上的血污,恐怕也就跟个大一的女生差不多。
那一瞬间,我心里浮现过很多念头。我想起小火花在火焰中消失的橘色头发……我想起这些人是如何高喊着神皇的名号,像烧死一只虫子一样烧死那些无辜的孩子……我应该木然地将脚从这只手中抽出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或者是一脚踢开这只手,然后如丧尸片中一样重重地一脚踩爆她的脑壳。
但是……
操。
“大贤者……艾米玛?”
已经走出几步的白袍女回过头,仅剩的那只右眼疑惑地看着我。
“你能……给她做一下应急处置吗?”我蹲下来,指了指地上的年轻女兵,声音有些发涩,“至少保住她的命?”
大贤者那半张完好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宕机”表情,眼睛眨巴了好几下,似乎在重新评估我的智商。
“逻辑错误。她是敌对单位。且修复价值极低。”
“算我欠你个人情。”我看着那个女兵逐渐涣散的瞳孔,“别问为什么,我也解释不清。可能是因为……我脑子有病吧。”
大贤者沉默了两秒,似乎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计算。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快步走了过来。
她干脆利落地将地上的黑甲女兵翻了个身,长袍下面探出一只带着注射器的小机械臂,精准地扎进女兵的脖子,毫不拖泥带水。然后不知从哪里吐出一团胶水一样的东西,糊住对方断肢的伤口。最后,她袍子下面伸出一根触手一样的探针,戳进女兵那身厚重的黑色铠甲上的某个插口,滴滴响了两声,眼见铠甲护颈处一盏小灯亮起才抽回。
“生命体征稳定了。”她站起身,语气平淡得象是在修一台微波炉,“等后续的国教部队赶到,她能活。”
我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昏迷过去的年轻女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她。你要说我是圣母也好,傻缺也罢,神经病也没问题,但我只是隐隐的觉得,也许在这个只有杀戮和狂信的世界里,保留一点毫无意义的仁慈,是我作为“我”的存在的唯一证明。
“走吧。”
我站起身,再也没有回头。
……
有一种类型的电影结局我很喜欢,常见于动作片:当主角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很难评价他究竟得到或者失去了什么,他只是比一开始时更加沧桑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包扔到敞篷车的后座上,然后发动引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驶上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拉个远景,主题歌起,然后出字幕。
什么又凉又重的东西敲击在我的头顶和肩头,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冷。我恍如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脸上感到了无数冰冷水珠的撞击。
我花了好一阵才记起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是雨。
久违的雨。
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响彻哗哗的雨声,那是雨水打在尖峰城外壁巨大的金属板上发出的密集撞击声。在苍白的探照灯光柱下,无数雨丝象银色的针线,将天与地缝合在一起。
而在我身后,是尖峰城那如山岳般庞大的阴影,无数灯火从地面往上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高处,象一座钢铁铸就的巴别塔。
我凝视着那黑暗中的繁星点点,脑子僵硬地运转了好几秒钟,这才艰难的意识我已经走出了这座黑暗的钢窟。无数念头在我心头奔涌而过,胸中五味杂陈。
可能是以前某部经典电影在我脑中留下的思想钢印,我转过身,张开双臂,扬起下巴,就象要拥抱这雨水一般站在那里。
这种行为或许很蠢。大概是工业污染的原因,这雨水带着一股刺鼻的酸味,落进我身上的伤口里疼得要命。但我不在乎,我只是享受着这种冲刷,仿佛这带有酸性的雨水能洗掉我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尸臭和焦糊味,能洗掉我在下面那座腐锈钢窟里沾染的所有噩梦,就象是一种净化,一种解放,一种破土而出的滋长。
大贤者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装逼。她既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只独眼默默地记录着这一切,没有做出任何举动的意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是漠然的冷眼旁观?也许是饶有兴味的观察?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那声音盖过了雨声,带着强劲的气流压迫着我的耳膜。抬头看去,一架巨大的、宛如钢铁猛禽般的飞行器撕裂了雨幕,带着左红右绿的航行灯,象一只捕食的鹰隼般悬停在我们上空。它头上长着可怕的炮管,周身都是厚重的装甲,这是真正重量级的军用货色,比我之前坐过的那个飞行便当盒不知威猛了多少倍。
我这回倒是没有惊慌,因为白袍女和一众七零八落的红袍子们都站在那里很平静的看着它。它轰鸣着降落在我们前方不远处,起落架压得地面上的钢板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灼热的引擎尾流像电吹风一样将我正面的雨水瞬间吹干。
舱门打开,内部昏暗的红光中人影闪动。
紧接着,是一阵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脚步声,沉重的军靴踩在积水中,溅起一片片水花。苍白的灯光和密集的雨幕中,可见一双双泛着绿光的护目镜;以及密集的,宛如哥特式板甲一般的护甲;还有他们手中,那林立的长长的黑色枪械……这场景象极了动作电影的结尾——当一切尘埃落定,最后赶到收尾的一定是愚蠢的警察。
但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些酷炫的士兵身上。
我直勾勾的盯着最后走出舱门的那个庞大的身形,那是一具至少有两米多快三迈克尔的、象牙白色的人形机甲,象一尊从古代神话里走出来的战争神只。一股混合着灼热蒸汽、臭氧和某种高级香料的气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它就象一台行走的自动贩卖机,背后冒着热气,每一步都发出沉重铿锵的撞击声,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象是踩在我的心口上。
我对这个身形再熟悉不过了——更不要说有一阵子我自己扮过这幅模样,虽然很笨拙。
它走到我的面前,我的视线只到它的胸口,正好能看见那个金色的大写字母i浮雕。我抬头看向它的头部,与此同时它那楔状的面甲也伴随着一阵嗤嗤声和机械摩擦声开启,精密的卡榫一个个弹开,象一朵盛开的钢铁莲花,缓缓向四周打开。大量的白色蒸汽从里面喷涌而出,然后露出了那张仍不失惊艳,却与我记忆中不太一样的面庞。
审判官,伊蕊。
她变了。
那一头我记忆中如满月一般的白金色发髻不见了,变成了一头干练甚至有些潦草的板寸,十足的假小子造型。她明显瘦了很多,脸颊凹陷,颧骨突出。最醒目的是她的左眼框到太阳穴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新生的粉红色,边界上还能见到扭曲的疤痕组织——看起来象是刚刚愈合的高温灼伤。
只有那双如深海一般的蓝色眸子,依旧锐利如初,此刻却在雨水中微微颤动。
她低头看着我,嘴唇微微抽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说出一个字。
我抬头看着她,嘴巴微张,嗓子里象是堵了一团棉花,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开场白。是说“好久不见”?还是说“你头发怎么剪了”?
我们就这样站在雨里对视,象两尊雕塑。潺潺流水顺着她的面庞流下,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状况,就很象以前我玩过的某款二游里的兜帽男和猞猁精——过往错综复杂,感情不可言说,再见时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只有相顾无言。
有道是:
重逢暮雨旧亭西,万壑烟涛眼底迷。
唇畔春潮封冻久,惊鸿照影各成溪。
最后,她只是伸出手,那只巨大的,被层叠复杂的厚重装甲包裹着的手,近乎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走吧,”她的声音沙哑得象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