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小火花身边，呆呆地看着她橘色的发丝在高温中一点点卷曲、发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象是你把老式电视机的信号线拔了一半，画面还在跳动，声音却已经被电流的杂音所取代。
我每一寸的皮肤都象被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过一样生疼，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象是直接把一大把辣椒面吸进了气管和肺叶。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狂涌，剧烈的咳嗽和干呕让我的横膈膜都在痉孪。
我的周围，字面意义上的地狱正在沸腾。
但我还活着。
不仅活着，我甚至还有馀力在一片足以把钢铁融化的火海里，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只虾米，用这具并不强壮的身体，死死护住怀里那个已经开始变冷的小小身躯。
因为有一层光。
这片在这毁天灭地的能量风暴中显得脆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象肥皂泡一样崩碎的小小净土，正被一团似有似无的、带着蜂嵌套纹理的淡蓝色幽光环抱其中。分隔生与死、人间与炼狱的边界，是六条深深插进地面的金属长腿。
而这层蓝光的源头，则是我上方那个巨大的金属蜘蛛的肚皮。
这种视角非常诡异。我侧躺在满是铁锈和油污的地面上，通过那层不断闪铄、忽明忽暗的蓝色光幕看向外面，感觉自己就象是一具躺在无影灯下的尸体，正在接受一场名为“战争”的解剖。
不知道是战场的烈度太高，超出了我这个和平年代穿越者的认知上限，还是今天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导致大脑过载，明明是如此震撼的大场面，我却没有任何实感。记忆变成了不连续的幻灯片，只有每一帧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焦臭味。
我只记得在坠入炼狱前的一瞬，我本能地背过身去。紧接着，阴影笼罩——那个白衣女子骑乘的机械蜘蛛以一种掉帧般的速度猛扑上来，六条长腿象一座囚笼般将我们扣在正下方。
前一秒，金色的烈焰填满了我的视野；后一秒，世界就在我眼前炸裂成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
某种能量发生器发出了尖锐的嗡鸣，六边形的蓝光屏障在火焰和爆炸的冲击下剧烈震荡，仿佛暴风雨中被狂风和雨滴摧残的窗玻璃。外面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让所有的人影都变成了拉长的怪诞涂鸦。我能听见力场“滋滋”作响的过载声，象一根绷到极限的钢丝。
“警告：护盾发生器过载。持续衰减中。”
高频的机械蜂鸣声几乎要撕破我的耳膜，金属，塑料，血肉焚烧的焦糊味象一顿劈头盖脸的拳头一般轰向我的面门。通过光幕，我看到那个黑色的巨人拖着残影和火光，像台失控的泥头车般撞进成堆的红袍子当中。无数曳光、烟迹以及爆裂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就象一场横过来的暴风雨。
某种恶毒的绿光每次照亮小火花惨白的脸庞，都会让我的口中充斥着一股令人反胃的金属味道。那些仿佛要吞没这个世界的金色火焰在我视野中像太阳表面一般疯狂翻腾，还有那种之前只一声便能让我心跳暂停的巨大枪响，此时仿佛冰雹敲击铁皮屋顶一般连绵不绝，密集得连成了一条直线。
我就这样象个局外人一样，蜷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通过幽幽的光幕木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乱局。
我觉得金庸大师要是能有幸见到此间场景，必定能让他文思泉涌，写出一场名垂青史的武打大戏。相比起教会一方那帮黑甲女兵们极其专业的军事素养——她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以一种近乎仪仗队般的精准节奏倾泻着子弹、烈火和死亡——另一边的红袍子们，表现得就象是一伙群魔乱舞的江湖术士。
他们的队伍杂乱无章，甚至还在互相推搡。我看到某个又瘦又长的家伙，他的红色斗篷后飞出一只又一只拖着长长尾迹的机械萤火虫，那些飞虫发出刺目的白光，像fpv自杀无人机一样撞向黑甲女兵的数组；我还看到一个比起人类更象是一台挖掘机的家伙，他将那只硕大的液压爪子“哐”地一声插进地面，整片林立的废铁堆仿佛突然变成了强力电磁铁，无数原本射向他们的子弹、破片手雷乃至燃烧弹，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线，被强行吸附到那些废铁山上，炸得铁渣四下横飞。
还有各种长长的电弧、蓝绿色的磷火、柚子大的光球…这根本不象是军队在打仗，这就象是一群身怀绝技但各自为战的武林怪胎，正在对阵一支旗号鲜明的官兵。
只有我头顶上的白袍女像尊菩萨象一样杵在原地挨揍。至于原因——
——一排七八发硕大的子弹陡然停在我几乎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悬停在光幕之上。我甚至能看到它们屁股后面还在喷射着微型的尾焰，就象一排愤怒的小火箭。它们的尖头在屏障上钻出一道道蓝色的涟漪，屏障的蓝光开始疯狂闪铄，象一台即将断电的老旧显示器。
然后它们轰然爆炸。
强烈的火光几乎将我瞬间闪瞎，即便隔着那道屏障，拂过我头发的灼热气流依然让我感到窒息。那种热度，让我想起了玛尔塔婆婆那盏用焊枪改造成的酒精灯——她甚至还在那粗糙的铜管上雕了花……
扑通一声，一道白色的身影从上方落下，重重摔在我身边的废铁堆里，吓得我浑身一哆嗦。光滑的白色衣角扫过我的侧脸，留下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机油和某种花香的味道。
我吃力地转过头，只见那个之前自称为什么大贤者的白袍女刚刚爬起身来。她和我之间，正好隔着一个小火花。现在大蜘蛛肚子下面的光幕笼子里变成了三个人——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她半跪在地上，因为剧烈的喘息，胸口正以一种不自然的频率起伏，抖动。她抬起头来，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我终于能从近距离把她的样貌看个仔细。
太美了。
也太假了。
她的五官精致得仿佛最顶级的大师精心雕琢的bjd人偶，虽然惊艳，却透着一种恐怖谷效应般的违和感。那种皮肤的质感，那种五官的比例，完美得根本不象是这个肮脏、粗糙、充满辐射和污染的世界能进化出来的产物。
只不过此刻，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菩萨”显得颇为狼狈。满脸的烟灰和血污给她平添了不少烟火气。乌黑的长发如墨汁一般从白色的兜帽边缘滑落，末端却因烧焦而可笑的打着卷。而那身原本圣洁的月白镶边长袍，此刻显得又脏又破，甚至已经被烧出了好几个大洞，露出了下面某种暗金色的金属网格。
头顶的力场开始频闪，每次闪铄，都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投下惨淡的阴影。她右手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虚空中疯狂敲击，仿佛那里有一架看不见的钢琴；左手则举起一根带着齿轮状装饰的金属手杖，死死抵着上方金属蜘蛛的腹部大灯。
她就象是在暴风雨中，拼尽全力撑起一把金属伞骨、蓝光伞面的大伞。
我恍然间竟觉得这一幕很是眼熟……对，很象某些热血动漫中的造型——要不是看到她握着手杖的左手，那手背上光洁瓷白的皮肤因高温而诡异地起皱、收缩，好象塑料一样的话。
“能源内核超载警告。散热系统即将失效。建议立即撤离。”呆板的机械声从上方再度传来，不带一丝感情。
“特异体β-073完整性为最高优先级。绝不能让他受到损伤！”
那个嘶哑却依旧清丽的声音，则是从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嘴里喊出来的。
我愣住了。
我完全没想到这个之前如女菩萨一般淡漠，说话比手机语音助手还要呆板的女人，会发出这么具有……“人味”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可能只是一个存满了珍贵数据的硬盘，或者一只即将灭绝的大熊猫。
一连串更加剧烈的爆炸火光混杂着蓝光再度笼罩了整个世界。机械蜘蛛的六条合金肢节突然在这个瞬间同时插进地面，关节处的液压泵发出了垂死巨兽般的嘶吼，试图稳住这摇摇欲坠的防御。
艾米玛——那个自称大贤者的女人，此刻正象个肮脏的码头苦力一样弓着腰，用她的身体和手杖充当着千斤顶，死死顶住机械蜘蛛身上已经开始冒烟的齿轮组。
“呲——！”
我惊恐地看见，她脊椎的位置，那原本光滑的背部衣物骤然炸裂，两排诡异的类似排气孔一般的孔洞猛地弹开，喷出一股股滚烫的白色蒸汽。那些蒸汽甚至带着好闻的花香，但瞬间就被周遭充满了硝烟和尸臭的灼热空气所吞没。
一阵如车祸现场般的恐怖撞击声轰然响起，让我浑身如触电般剧烈抖动。头顶的金属蜘蛛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那是金属疲劳到了极限的哀鸣。它的长腿尖端在地面蹭出一串耀眼的火星，才堪堪没有被掀翻。
我转过头，通过那已经布满裂纹的光幕，看见一个黑色的巨人从漫天的烟尘与火焰当中浮现。
是那位艾达修女长。
那台黑色的机甲上挂满了各种残肢断臂和被烧焦的破布，背上喷射着不稳定的长长火苗和浓黑的烟柱，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恶鬼。只见她高高举起手中那柄闪铄着电光的大戟，象是一个要劈开山岳的泰坦，拖拽着蓝白色的电弧再一次重重砸下。
“异端！！死！！！”
这一击，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纯粹的力量，愤怒和狂热。
“啪”！屏障瞬间碎裂，那道薄薄的蓝光在这一秒像无数的碎玻璃一样爆发四散，然后如肥皂泡一般转瞬归于虚无。
头顶的金属大蜘蛛突然侧身歪倒，用它那厚重的金属躯干硬接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中，那条原本就受损的机械腿被生生折断，高压的液压油如喷泉般喷溅而出，像滚烫的血一样浇了我们一头一脸。
在那个瞬间，白袍女猛地扑到了我前面。
“咔嚓！咔嚓！”随着几声脆响，身下的地面突然炸裂——只见三根如同哥特式教堂飞扶壁一般的金属支架从她的长袍下方弹出，直接深深插进燃烧的地面，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象是一尊正在受难的圣徒雕像，而她身上月白长袍的下摆则在高温中开始变黑碳化。
“……数据……不容……破坏！”
她扭过头冲着那个黑色巨人嘶喊。
但就在此时，那根断裂的、足有大腿粗细的蜘蛛机械腿，带着万钧之力重重砸在了她的脸上。
就象是一个大功率灯泡炸裂的声音，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只左眼球直接爆出了眼框，但飞溅出来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鲜血，而是一股浑浊的淡绿色冷却液，混杂着几枚精密的晶状透镜碎片和带血的生物组织。半张完美的脸皮像橡胶一样翻卷开来，连带着丝丝缕缕的鲜红血肉，却露出了下面暗金色的金属骨骼和疯狂转动的机械结构。
这一幕比任何恐怖片都要骇人。
她晃了晃身子，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那只剩下的、完好的右眼依然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数据流，仿佛刚才掉出来的只是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钉。
她单手按住破损的蜘蛛外壳，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生物的、粗重的喘息：“协议47强制执行。”
一层比起之前微弱了许多、泛着微光的屏障再度“嗡”的一声展开。它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倔强地挡在了我们前面。
金属撕裂的尖啸声再度从头顶传来，那是修女长正在把卡住的大戟拔出来。我本能地缩起脖子，护住小火花的遗体，等待着下一击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和毁灭并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