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小火花脚步一停,我差点一头撞在她背上。定睛一看,只见两个手持喷火器的黑甲女人挡住了去路,她们正在焚烧着两侧的建筑,口中还高声唱颂着悠扬的祷文。
我绝望地四下打量还有没有别的出路,要不就赶紧掉头跑……
猛然间——轰隆隆——一阵嘶哑的引擎的咆哮声盖过了枪炮声。
一道红色的闪电从路口另一边的废墟堆顶上冲了下来。
那是一辆经过改装的重型电单车一样的载具,车头还加装了一个正在旋转的工业用圆锯片。伴随着一声巨响和金属撕裂的牙酸声,高速旋转的锯片未能切开坚固的铠甲,但巨大的动能直接将一个黑甲女兵撞飞了出去,狠狠砸进了旁边的墙壁里。
“吼——!!!”
是“铁尾”我治好的红蝎帮金牌打手
他赤裸着上身,只是用乱七八糟的皮带绑着各式各样的装备,那只巨大的蝎子纹身随着肌肉的贲张仿佛活了过来。他手里没有拿枪,而是举着一根就象是刚从墙里扯出来的、还在滋滋冒着蒸汽的渠道一样的硕大棍棒。
“谁敢动医生!老子做熟了她!”
他象打马球一样,借着摩托的冲击力将大棒结结实实地抽在旁边另一个端着喷火器的女兵身上。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宛如火车撞击一般轰鸣声,滚烫的高压蒸汽瞬间爆发,裹挟着那个黑色的身影象炮弹出膛一样砸进另一边正在燃烧的建筑当中。
“快走!医生!”
只见那个叫铁尾的巨汉又在他的电单车后部摸了一把,转过身来,手里竟然拎着两个巨大的、用铁皮桶改装的燃烧瓶——不,那里面装的不是普通汽油,我闻得出来。
“这可是老子花了大价钱买的!现在还给你们!尝尝你们自己的圣油吧!”
他狂笑着,将两罐子“圣油”一左一右砸向那些黑甲女兵。
一道火墙在我身后升起,阻隔了追兵。
“铁尾!”我盯着那张原本让我既嫌弃,又害怕的扭曲面孔,“谢……谢了!”我喊道。
这大汉转过身,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他拍了拍胸口:“俺说了,红蝎帮的铁尾不欠人情!快走!俺这条命是你给的,今天就算交代在这儿也是合情合理!”
砰!
一发不知哪里来的子弹击中了他,粗壮的肩膀上炸开一团血雾,破碎的皮带和物件碎片四散飞舞。他闷哼一声,却并没有倒下,反而更加疯狂地举起大棒,驾着电单车冲向了敌人。
“走啊!!!”
我咬着牙,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我不能停。停下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我背着那个逐渐失去意识的女人继续狂奔。我的肺象风箱一样拉扯着,每一步都象是踩在棉花上。
但我并不孤独。
……“那是圣人!那是我们的圣人!”
不知道是谁喊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象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嘈杂的战场。
……“他在救人!他在那种情况下还在救人!”
……“别让那些狗日的靠近他!”
我抬起头,看到了让我终身难忘的一幕。
如果说上面的世界是依靠信仰和科技来运转的,那么下城区,依靠的是最原始的血性和疯狂。
周围的废墟里,反击的浪潮正在蔓延。
肮脏褴缕的乞丐、只有一只手的残废、拿着扳手的工人……他们都冲了出来。
他们没有精良的武器,也没有所谓神皇的赐福。
他们用强酸泼洒对方重甲的关节,用撬棍去卡链锯剑的链条,用土制的枪械去射击那些飞来飞去的伺服颅骨。黑甲女人的喷火器能将二三十米内的所有物体化为焦炭,却意外点燃了藏在废墟里的燃料桶——大概是燃料泵站的老哥们布置的陷阱,如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的火焰中,即便是那些如平头哥一般莽的黑甲女人也不得不跟跄后退,而不幸卷入其中的狂信徒们则只能惨叫着撕扯自己皮肤。当她们立足未稳,又突然被头顶倾泻的钢雨打得抬不起头——楼顶的某个渠道维修工操作着气动射枪,用轴承滚珠当作子弹。一个黑甲女人的面甲被连续击中十几次,护目镜都被打成了粉末,最终被一个从高处抛下的硕大铁栅栏砸倒,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为了帝皇!”有人在喊。
“为了圣人!”更多的人在喊。
但我什么都听不清,我的肺叶象是个超速运转的破风箱,喉咙里全是铁锈味。我只能机械地迈着腿,背上的女人越来越沉,如果不时探一下鼻息,我甚至怀疑我已经背着一具尸体跑了一路。
去往诊所的路上每个转角都在上演着不屈的反抗:我认识的一位杂货店老板娘不停的把沉重的物件乃至她的钱袋子都砸向楼下的狂信徒,几个神出鬼没的小孩用弹弓和手弩之类乱七八糟的武器把教会的扩音喇叭射得稀巴烂,连平常蹲在街角的乞丐都奋力推动着沉重的铁桶滚入敌阵。那个以前卖仿造圣物,现在改卖我的画象的瘸子,他残缺的身影在等离子爆炸的蓝白色火焰中手舞足蹈,却依旧像颗炮弹一样冲向那些黑甲的身影,仿佛在模仿教堂壁画里的殉道者。
在那片混乱的火光与硝烟中,那个熟悉的铁皮招牌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一声嘶吼从侧面的巷道传来,是那个在诊所附近卖报的瘸子,叫汤姆(在这种地方卖报纸,其实跟卖服装和小家纺的性质差不多),他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举着一把长得象支单簧管的手枪高喊着冲向我来时的方向。
我咬着牙,让开瘫在一边喘气的小火花,一头撞开了诊所的大门。
“婆婆!救人!快……”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跟跄着冲进去,膝盖一软,连人带背上的伤员直接滚倒在地板上。
然而,迎接我的并不是安宁,而是另一重地狱。
诊所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原本空旷的前厅此刻挤满了被炸断手脚、烧得焦黑、或者被流弹开膛破肚的伤员。鲜血把地板变得滑腻无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味、排泄物的臭味和绝望的呻吟声。这里根本不再是个诊所,更象是个刚刚遭受过轰炸的屠宰场。
“圣人在此!”
门外的呐喊声变得更大了,似乎有几十人在齐声高呼,伴随着简陋土制炸弹的爆炸声,震得诊所的铁皮墙壁嗡嗡作响。
正忙着给躺在一张桌子上的伤员处理伤口的玛尔塔婆婆猛地抬起头。她看到满身鲜血污泥、狼狈不堪的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并没有什么感动,反而瞬间爆发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暴怒。
“你是猪脑子吗?!”
她一把扔掉手里的止血钳,象一只被激怒的老母鸡一样冲到我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子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你应该跑!带着小火花有多远跑多远!你跑回来干什么?啊?!”
她指着满屋子的伤员,又指着喊杀声震天的外面,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这间最近出了名的破诊所本来就是个靶子!你还把国教的那群疯狗往这儿引?你是嫌这儿死的人还不够多,还是嫌老婆子我活得太长了?!你这是自投罗网!你这个疯子!白痴!”
而我只是半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含含糊糊地应了句,然后带着一脸精神病患者一般的傻笑抬头看着她,看着面前虽然鲜血淋漓,但依旧发出呵呵喘息声的妇人。
我大抵的确是疯了。
“圣人在此!!”
外面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几十人,而是几百人。那是整个街区所有还能喘气的活物发出的咆哮。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坚定与狂热,仿佛要将这漫天的神罚都给吼回去。
婆婆的喝骂声戛然而止。
她愣住了,保持着那个戳我鼻子的姿势,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那扇并没有关严的铁门。
门缝外,火光冲天。
那两个原本只是用来维持治安的红蝎帮岗哨,此刻却依旧坚守岗位,他们壮硕的身体牢牢的堵在巷口;平日里为了半块口粮就能打破头的乞丐,正举着尖锐的废铁冲向那些凶神恶煞的狂信徒;那些只要给钱什么都能干的混混,正从高处窗户里往外泼洒着燃烧的油料。
他们不再是老鼠,蟑螂和烂泥巴。
“圣人……”婆婆喃喃自语,眼神有些发直,“疯了……全都疯了……”
我趁机把背来的女人放在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板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嘶哑地说道:“婆婆……骂我也行……但这女人有开放性气胸……再不处理就死了……”
婆婆回过神来,她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满脸血污、几乎虚脱的我,还有正扶着窗框哭唧唧地钻进来的小火花。
“圣人在此!!!”
这一声浪潮,盖过了远处大喇叭那声如洪钟的广播布道声,盖过了那种硕大枪械的轰鸣。整座七号货栈都在震动,仿佛这片阴暗腐朽的钢铁丛林也在回应这句口号。
婆婆脸上的愤怒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那是见证了某种不可能之事发生的荒谬感,也是一种被逼上绝路的决绝。
“你们真是被帝皇派来考验我的……”她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再也没有看门外一眼,也没有再骂我一句。
她转过身,对着满屋子哀嚎的伤员,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还能动的都给我爬起来!把门给我堵死!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别让外面那些不看病的混蛋进来打扰老婆子做手术!”
随后,她一把扯过那个女人,手中的手术刀寒光一闪,动作快得让我眼花缭乱。
“还愣着干什么?你是‘圣人’,不是废物!过来帮忙按住她的胸口!”
我愣了一下,随即傻笑着爬了过去。
一边是战火滔天,一边是血肉磨坊。而在这一墙之隔的生死在线,我这个冒牌的圣人,正跪在血泊里,拼命地想要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卑微的生命。
而门外,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依旧响彻整个空间,似乎震得这座巨大,肮脏的钢窟上方铁锈都在簌簌飘落。
“圣人在此!!!!”